在比今日清晨还要更早一些的时候,天还未亮贤一便下了山,往皇宫的方向走去。
    面前的这道大门沉默而坚定地存在了无数个岁月,经历不知多少朝代,能清晰可见岁月在上面留下的斑驳痕迹。
    大门敞开,门后灯火通明,明亮的光芒被白玉瓷砖反射出,像是一条神道。
    贤一摇了摇头,往前继续走出几步后停了下来,因为有一位身穿红衣的女子拦住了去路。
    “我今天很赶时间,有什么事情能不能缓缓再说?”贤一说道。
    红衣面无表情,依旧站在宫门前。
    贤一指着宫内,说道:“国师大人还在里面等我,昨天不是说好了,等我忙完事情再去带你找红果叶?”
    无人应话,贤一狠狠说道:“别以为地榜第一我就不敢动手,我跟你说,惹急了我我连自己都打。”
    “打败我你就能过去。”红衣语气冷漠,开口说道。
    贤一讪笑两声,说道:“有话好好说,你要知道我可不是害怕你,只要我大喊一声救命我师叔祖立刻就会赶到,莫非你还能是他的对手?”
    紧接着贤一语气心长说道:“我们出家人最讲究一个缘字,你我二人相遇便是有缘,万万不要伤了和气。”
    红衣沉默,一时间场间的气氛有些僵持,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局面。
    贤一有些恼怒,说道:“你到底想怎么样?你什么话都不说就跟傻子一样拦着我,我怎么能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你不能当国师。”红衣突然开口说道。
    贤一愣住,要安稳坐在墨玉神座上自然会遇到困难,这也能理解,但这件事情又关你红衣什么事?昨天夜里虽说两人不是把酒言欢,却也并肩作战过,算得上半个战友,莫非是睡一觉给睡糊涂了,翻脸不认人不成?
    “为什么?”贤一茫然问道。
    红衣没有说话,脑袋也低下了几分,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按道理来说这种模样万万不会出现在她身上,这只能说明她阻止贤一的那个理由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如果你成了国师,我再请你办事,有点说不过去。”
    贤一等待片刻后听到了这个答案,险先跳起来破开大骂,指着红衣喊道:“这算是个什么理由!你要再拦住我去路,当心我不留情面!”
    话虽如此,但实际上两人真的没有什么情谊可言,只看见红衣脸色一冷,抬手将别在腰间的长剑抽出。
    “你敢上前一步。”
    贤一气极反笑,正打算上前时,感应到一股庞大的气息从宫内散出,从天而降笼罩了下来。
    顿时间红衣无法动弹,自然再也不能拦住贤一。
    “来啊,来打架啊。”贤一朝着宫内走去,不忘回过头挑衅两句:“我可是给过你机会了,你不敢来那我就走了?”
    ...
    在长安城往南数十里外,有一处能容纳上十万人的空地,空地中央有一人高的圆形石台,上面刻着无数神秘的线条,在白日时分都隐约能看见有光芒流动。
    这是一座祭坛,用作祭天。
    仪式要等到正午时分才开始,但台下十丈开外已经围满了民众,更有数百名羽林军在维持秩序。
    祭坛最下方跪拜着满朝身穿朝服的文武官员,低头望着身下还有些湿粘的泥土,沉默不语。
    事实上不仅仅是他们,连整片空地上都没有半分嘈杂的声音,在这种场合无人敢议论,生怕破坏了这神圣的一刻。
    时间过了很久,那些跪拜的官员和信徒早已经双腿发麻没有了知觉,却还是不肯动弹。
    所幸的是,暴雨过后今日是个大晴天,野草间和泥土上沾着的雨露被迅速蒸发,甚至时不时还会吹过几缕清凉的山风,带走一些燥热。
    终于,有一位年迈却并不显得死寂的老人,缓缓踏着石阶,走到了祭坛最中央。
    老人身穿华贵长袍,手持金铸禅杖,每一步落在石台上都会让那些泛着光的神秘线条更加明亮一分,直到有一道大阵升起,无数的光芒自下而上,刺穿了云霄。
    这是仪式的开始,立即有八位身穿蓝袍的神官上前,将双手托着的一颗巨大的晶石镶入石台边缘的孔洞中。
    光芒更甚,隐约组成了一副复杂的图案,中间还有一个个的金色字符升起,随着往苍穹飘去。
    千尺全身被这些光芒笼罩,要眯着眼睛很认真地打量,才能看见他的身影。
    祭天,便是祷告。
    这个时候,千尺缓缓弯下身躯跪伏在石台上,神情愈发肃穆而显得虔诚。
    他脸上的那些皱纹仿佛又深了一分,如一柄锋利的柴刀砍在一株千年古树上,每次落下都会多出一道丑陋的疤痕。
    千尺唇齿微张,发出的声音无比微弱,却清晰传入了每一人的耳中。
    “上天吾苍,恤我生民兮,俯罩四疆。”
    “孕千古之灵气兮,育数代之雄皇。使江河之长流兮,润戾气之乖张。起峰峦之叠嶂兮,定海内之规量。”
    ...
    “令红日之高悬兮,普万物于苍茫。荡污浊于海内兮,指日月为阴阳。加忠义于万物兮,布仁化于八荒。降大才于寰宇兮,治乱世于惶惶。”
    祭坛上响起的声音像是一道涟漪般,不停朝着四周扩散,渐渐传遍了整个天地间。
    这篇祭文很长,但没有人表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反而感觉身心越来越宁静,犹如在酷热的夏天躲进了阴凉的地窖中,连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肤都舒缓了下来。
    “敬哉!上天吾苍,哀尔生民,紧锁天狼,勿使生灵之涂炭,当禁妖物之狂猖。然后出龙凤以示祥瑞,使佳物富而民康。吾辈敬尔于惶惶,祈停銮驾,享我蒸尝。”
    “愿斯愿之圣听兮,哀生民而周章。”
    祭坛上镶嵌的那八颗晶石的光泽越来越暗,仿佛随时要熄灭。
    直到此时,诵念祭文祷告上苍的仪式终于结束,只见千尺额头触地,缓缓道出最后一句话。
    “我诚恳而卑微的发出请求,请继续庇护您亿万子民,让我们永生永世供奉,直至下个大轮回世代的到来。”
    千尺握起九锡禅杖重新站起,而他四周的那些光芒也逐渐散去,重新回归到了石台上的那些线条中。
    最庄·严而不容打扰的时间已经过去,台下跪拜的那些人依旧没有发出喧嚣,胆子大的一些人却已经悄悄抬起了头,用余光瞥向祭坛上。
    好奇心是人类的弱点,往往能惹出无法承受的祸端,但一旦战胜了理智后,就会开始变得无畏起来。
    台下的这些人,包括仁生及他的三位师弟,都想知道这位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皇帝陛下是什么模样。
    也就是这个时候,南宫天圣牵着一名不足十岁的男童,走上了祭台。
    这名男童便是南宫天圣最小的一位子嗣,南宫顺仪。
    四周鸦雀无声,呼啸的山风也蛰伏,连呼吸声都刻意压到了最低。
    南宫顺仪面容清秀,眉宇间犹带着属于这个年龄应有的稚气。身上穿着亮黄的衣袍,上面刻画着五爪金龙,大小适中无比合身,看样子是宫里最顶尖的匠人连夜赶工制成。
    南宫天圣走到祭台的最前方,面向台下数十万民众。
    他没有开口解释,因为退位的缘由早已经昭告过天下,更因为他此刻依旧是一国之主,根本不需要解释。
    随后他转身,说道:“跪下。”
    南宫顺仪便跪了下来,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面上,未曾动容。
    他年龄尚幼,身高只够得着南宫天圣胸前,当他跪下来的时候更是显得渺小,如同在他身前面对的是一座大山。
    孩童本应该是玩闹的年龄,但因为在宫中长大的缘故,要让他比同龄人更加懂事不少,在这种场合也面容严肃,一举一动都无法挑剔。
    下跪,磕头,然后重新站起,再低头。
    低头,方能承其冠。
    树公公托着皇冠走上了石台,南宫天圣接过,动作缓慢而平稳地戴在了南宫顺仪的头顶。
    龙袍能定做皇冠却不能,所以戴在他头上的时候很不合,更加显得有些好笑。
    但是无人敢发笑。
    “吾皇盛世,千秋万代。”
    那些跪拜的大臣的脑袋压得更低,紧接着,一道接一道整齐而洪亮的声音响起。
    “吾皇盛世,千秋万代...”
    “吾皇盛世,千秋万代!”
    在这些下跪的人中,最前方的是皇后娘娘以及几位一品大臣和镇国将军张逸,还有两位年龄看上去不过二十的年轻人。
    他们其中一人脸色苍白面如死灰,另一人眼神中犹有恨意与恶毒,正是大皇子与二皇子。
    台下数十万人都低着头,可南宫顺仪却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在没有人能看见的地方,他藏在袖中的手有些发抖,指甲陷入了掌心也没有办法制止。
    他偏过头,看见千尺微笑。
    这一刻,就像一颗滚烫的火星投入了无垠的大海中,所有的不安都瞬间平静了下来。南宫顺仪深吸一口气,抬手上托,便有道稚嫩的声音在场间响起。
    “平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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