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里,封敬亭今日穿了身家常衣袍,半旧的月白直身,用青丝绦松松结着,正立于书案前低首看着什么。
    “王爷?”郭文莺试探地叫着。
    “等等。”封敬亭连眼都未抬一下,专心致志盯着案上。
    郭文莺今日是有求于人,不敢放肆,只得收了口,乖乖等着。心里暗自琢磨着那天的虫子,他不会再报复回来吧?越琢磨越没底,头垂更低,更谨小慎微了。
    屋内静悄悄的,仅能听见封敬亭手指在纸张上摩挲声,她循声细看,他正看的似是一张地图,绘的正是西北边境的地形。心里稍定,果然印证了她的猜测,要准备开战了。不过即便如此,想要他答应她的要求,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等了好半晌,也不见他抬眼,干站着倒也不觉得腿酸,就是脸上堆的笑容有点撑不住了。
    足足过了一盏茶功夫,封敬亭才抬起头,瞥了她一眼,郭文莺忙以笑脸迎上。
    “有何事?”他问着,复又低下头。
    “王爷,军中粮草供给跟不上,士兵们快要没粮可吃了,你看看能有什么办法?”郭文莺笑眯眯道。
    “不是有你这个军需官呢,来问本王做什么?”
    看着他漫不经心的样子,郭文莺心里这个气啊,就知道他会这么说。她是军需官不错,他还是西北大军元帅呢。
    有意顶两句,又想到上回他为了征粮,被老皇帝拎回去骂了个狗血淋头,杖责一百棍的事,满肚子骂人的话也不好意思骂出口了。
    说实在的,能不能找到粮,真不是他这个郡王能管得了的。裕仁关关口附近全是山,只靠宋城一地有几千亩地种庄稼,那点土地根本不可能养活这二十万人。又不能打家劫舍,找瓦剌抢又摸不着人,不想点歪主意怎么能过去这个坎?
    心里郁闷着,脸上笑容却更盛,“王爷您看,这马上要打仗了,总不能让士兵们都饿着肚子上战场吧?咱得想点办法啊!”
    封敬亭哼哼两声,上次进京他在朝堂上大放厥词,把户部、兵部都得罪了一个遍,对着六部官员大声喝骂,“你们这些在朝当官的,一天到晚的喝酒吃肉泡娘们,可知前方士兵难以果腹,是饿着肚子上战场吗?他们饥饿难耐,只能喝瓦剌的血,吃瓦剌的肉,一刀捅过去,拖的肠子都出来了也不肯松口,这是何等的惨烈。你们这般作为也不怕做噩梦,几千几万没了头颅,肠流满地的士兵寻你报仇吗?”
    他这话当然是胡编的,士兵们再饿也没到喝人血的地步,不过南齐人最信鬼神,他说的太过凶狠,终于把那帮唧唧歪歪的朝臣们镇住了。后来还是老皇帝‘仗义’,让他挨了一百棍子,才总算把粮要回来。虽然那一百棍最后是找了二十个人平摊的,但到底有几棍子打在他身上了不是?
    要粮?那不是要粮,那是要命,要他的命。
    郭文莺看他那深情款款,恨意重重的样子,真怕他说出来“要粮没有,要命一条”的话。期期艾艾道:“王爷,这满营的士兵都是您的属下,您要打仗,总不能把他们往死路上逼吧?”
    这话彻底把封敬亭惹毛了,他咬牙道:“是本王把他们往死路上逼?”妈了个巴子的,他还想问是谁把他往死路上逼呢?
    郭文莺见他怒了,慌忙跪下,“王爷,我错了,一时情急,口没遮拦,您大人大量,饶了我这回吧。”
    “口没遮拦?”他略略挑眉。
    “不不,是黑白颠倒,是非不分,丧心病狂,王爷爱兵如子,怎么可能做轻贱士兵的事,王爷一定会结果缺粮的问题,让南齐二十万将士生生世世念你的好。”这是妥妥的拍马屁啊。
    封敬亭不理会她,又拿起桌上一本看,不小心碰了砚台,手上沾了点子墨汁。
    他皱眉,“去给我打盆水来。”
    郭文莺忙应了出去,端了一盆山泉水回来给他净手。
    他素有洁癖,洗了一遍不觉干净,又道:“再打盆水来。”
    如此三四次才算作罢,拿了条白手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然后看郭文莺,“你是不是不满意本王让你多跑几趟?”
    “怎么可能!”郭文莺瞪大眼睛,反驳道:“我像那么不懂事的人吗?您这样位高权重的,肯定得有些派头呀,别说多打几盆水净手,您就是再多洗几次脚,再上个茅厕熏个香,或者连澡一块洗了,也是应当应分的。下官对您就剩下崇敬了,怎么可能有怨言?”
    封敬亭不太舒服的噎了一下,她总有本事好话都能让人听出膈应来。何况还不是什么好话。
    心里有些恼意,手指似不经意拂过房中的攒接十字栏杆架格,自言自语道:“还有点灰……”
    郭文莺微微一怔,随即忙接口:“我来,我来,我来帮您打扫。”
    “不妥当吧?”他状似心疼属下,心里却想着那天满帐的虫子,真是吓得他小心肝乱跳,这会儿就想怎么折磨人了。
    郭文莺此时乖巧的不要不要的,连声说:“妥当,妥当,王爷住的舒服,心情好,下官也跟着沾光。”
    封敬亭再不说话,返身回到书案前,继续看他的地图,抬眼举止间似乎只当没她这个人。
    这是默认的意思,郭文莺心领神会,立刻出去取了水和抹布来,挽起袖子开始上上下下擦洗起来。她虽是大小/姐,却从未享过大小/姐的福,这些日常粗活她自幼也是做惯的,顺手顺脚,麻利得很。
    反正只要每次求到封敬亭这儿,他总要收点利息,他又素来小气,绝对是个有仇必报的主。上次她找他要人办事,被他使唤了三天,天天给他刷马桶,这次只是洒扫,还真是便宜她了。
    过了一会儿,齐进进来,拿眼多瞄了她几下,那眼神带着控诉,似很不满她把他的活计抢了。
    封敬亭扫他一眼,“什么事?”
    高进拱手道:“王爷,陆先生说有事找您。”
    “让他一会儿再来吧。”
    “是。”
    齐进退出去前又瞥了郭文莺一眼,后者正跟条桌腿子过不去,那腿子下部制作并不繁琐,也没多少花纹,只是她擦的太过仔细,又是用指甲抠,又是用抹布蹭,似恨不能把漆都弄掉一层,才显出她的忠诚来。再看封敬亭,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怎么看都像是黄鼠狼在逗弄只鸡。
    想到三年前在庄子里他把郭文莺拐来时,露出的那个笑,忍不住恶寒一把,王爷抓鸡的本事,更见功夫了?
    记得上回郭文莺是给他刷鞋来着,上上回是刷马桶,再上上回是刷马,再再上上回是干什么来着?
    王爷也是,好歹一个郡王,偏偏整天跟个军需官过不去?平日也没见他跟别人这么较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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