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空寺中乍然开出的,确是兰花,泛着处子般的幽香。
    迷人而不勾人。
    故而从幽香中幻化出的身影虽然像极了志怪传说中描述的精魅,她的美与独特,也绝不是通过摄魂夺魄的极端方式来展现。
    弯眉,薄唇,杏眼,柔发。
    仿佛不管阔别多久,再见之时,她都会以这种让他再熟悉不过的气质面貌出现,以至于他不再少年,她却始终如初见。
    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印象成了戒不掉的习惯后,无非两种结果,要么坏到极致,要么好到无解。
    显然,在白衣男子的心中,这名唤作兰姑的女子属于后者。
    因为如果没有她,他可能早就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无心之人。
    “一身幽兰香,两袖清风长。”
    含笑言谈之际,他缓缓俯身,捡起那枚先前突然撒落在地的石子,小心翼翼地将它握在手心之中,不再看,亦不曾放。
    “本来我以为你府中那棵许久不曾成熟的李树已经够酸了,想不到,你比它还要酸,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话我现在信了。”
    他看着她,颇为无奈道:“本来我一直视你为知己,想不到,你是真的不喜欢我在你面前念诗。”
    身上散发着幽兰香气,所着衣裳却艳彩纷呈的兰姑吐了吐舌头,道:“手握大权之余,偶尔当个酸溜溜的诗人,陶冶情操,其实也挺好,可关键你念的诗没几句是自己写的。譬如先前那段,分明是当年河西百姓感念议潮公大兴农事时所作,经你口中念出,我总觉得变了味。”
    他笑了笑,释然道:“或许吧,我毕竟代表不了河西百姓,更非我爷爷那般的人物。”
    兰姑瞪大眼眸,“妄自菲薄?这可不像你张承奉张大人的作风,难不成你受什么刺激了?”
    张承奉尚未回应,她便又自言自语猜测道:“也是,要没受刺激的话,怎么会跟个傻蛋似的跑到这里来?”
    张承奉竭力控制住笑意,“往后骂人的时候多想想措辞,免得把自己给绕进去,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划不着。”
    兰姑不怒反笑道:“这八个字你可千万别扣在我的头上,跟蜀唐门比起来,我这方面的境界还差得远!”
    张承奉讶异道:“缘何说起?”
    兰姑得意道:“所以说相较于偏安一隅,行走天下好处更多,你这堂堂的归义军节度使,座下数十万雄兵不止,在河陇地域翻云覆雨可谓信手拈来,到头来消息竟如此闭塞,还不如我这个小女子耳目灵通。”
    张承奉故作疑惑之色,啧啧称奇道:“从什么时候起,三十出头的女人也能算作小女子了?哎,大概我真的是消息闭塞,久不闻外界风云变化,得改,得改!”
    话音稍落,两道凶光就锁定他面门而来。
    并无杀机,唯有“杀意”。
    张承奉紧握石子,倒是浑然不为所动,不急不缓道:“所以蜀唐门究竟伤了谁,自身又付出了何种代价?”
    兰姑哼了一声,道:“既伤了百花宫,也伤了李晋王。”
    张承奉似笑非笑道:“呦,还是个一石二鸟之举。”
    兰姑玉指轻捻,拨了拨额前发丝,“得了吧,一个江湖雄鹰,一个沙场大鹏,哪能和一般的小鸟相提并论?蜀唐门扔的这颗石子,只砸在一人的脑袋上,威力足够,砸在他们的身上,皮是碰掉了点,或许还会流些血,但若从大局上看,根本不痛不痒。”
    张承奉摇了摇头。
    兰姑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目光虚眯,刻意问道:“莫非张大人还有不同的看法?”
    张承奉道:“鹰也好,鹏也罢,蜀唐门既然能抛出一颗矛头同时指向他们的石子,必是有足够的仰仗和准备。话说回来,那个处在夹缝之中,充当引线的人叫什么名字?”
    兰姑撇了撇嘴,“那个不幸的倒霉鬼啊,叫李从珂,是李嗣源前几年收的一名义子,算起来就是李克用的义孙,人称什么晋三公子,名号听着倒是很响亮,可惜他的命实在不好。出身农家,生父早亡,好不容易遇到个将军,拜为义父,还是奔着他娘的美色去的,后来李嗣源也不知道听了哪个江湖术士的话,放着兵法武艺不教,非遣人送他去蜀中学习毒术暗器,结果碰巧赶上一个唐门无外姓的新立规矩,当场就被蜀唐门的人无情拒绝,阴差阳错,倒入了全是女子,资历在十大门派中最浅的百花宫。”
    “方才你还说百花宫是江湖雄鹰,现在又提到全是女子,女人的矛盾,真让人头疼。”
    “我说的雄鹰只是种象征,何况女子组建的门派又不代表不强,只是一男众女,阴盛阳衰,这样的搭配......难不成你觉得很合理?”
    张承奉会心笑道:“他能活到现在,足可说明阳气还不是那么衰竭。”
    兰姑深深望他一眼,“谁告诉你那家伙还活着的?”
    张承奉道:“江湖上的消息,你了解的比我多,兵家沙场上的事情,你知道的比我少,一向如此。”
    兰姑眼珠转动,突然呵了一声,“你直接说还没收到李晋王起兵攻蜀的消息不就完了吗?非要装得这么深沉。”
    张承奉沉声道:“不这样,我活不到现在。”
    呵气声戛然而止。
    她像是变了一个模样,说话都变得小心翼翼,充满试探,“你......又想起以前了?”
    他蓦然转过身,良久不再言语。
    等到再度开口时,话锋已是转向了李从珂。
    “既然是李嗣源收的义子,李姓应该是后来才有的吧,他原来姓什么,家住何处?”
    兰姑思忖道:“的确,他本来不姓李,姓王,家乡么,听说好像是镇州平山一带。”
    “镇州平山。”张承奉口中喃喃,“早年归义军中一名善出奇谋的将领,似乎就是来自那里。”
    “以前听你谈起归义军的经历时,好像是听到了这么一个人。容我想想啊,孙、钱、唐、郑......郑,姓郑对不对?”
    “郑怀江。”
    比起兰姑的费心思量,张承奉在说出这个名字时无论神色还是语气都显得很笃定,不容置疑。
    即便只是从后方望着他的背影,对此兰姑也能明显地感觉到,于是她很快接着说道:“纵然是同乡,那郑怀江作为归义军的早期将领之一,年岁不知比李从珂大了多少,两者之间基本不可能有什么交集,你想通过他来打造一个突破口,恐怕行不通。”
    张承奉忽而侧身望向兰姑,狭长的双眸中似有不明光芒闪烁,“山中有水,水中有山,证天地自然,才能构成一幅好画。郑怀江,他名中怀念的是哪一条江,你知道么?”
    兰姑面露犹豫之色,紧接着反问道:“你知道?”
    张承奉没有正面回应,而是缓缓道:“真正清楚一个名字寓意的人,往往是取名的那个人。”
    兰姑失笑道:“若郑怀江的父母是武修出身,倒是有可能活到现在,然而这一可能性极低,难道要我趁着月黑风高,去平山掘墓开棺,把两位老人家喊出来问个明白?”
    张承奉道:“掘墓开棺的缺德事自有人去做,不劳你费心,况且想知道他名字的寓意,也无需那么繁琐,因为早在十年前,他就给自己取了一个新名字。”
    兰姑脸上浮现好奇之色,连忙问道:“什么名字?”
    张承奉突然默不作声,挪步朝这间空寺内原本最有可能摆放佛像的位置走去,他走得并不快,寺庙却也不大,以至于前后不过十几息的时间,他便从空荡的中心来到了一面遍布灰尘的无漆墙壁之旁。
    “整个敦煌城内的寺庙,大概也只有这座无名寺最为凋零惨淡了。”于墙壁面前驻足片刻,他突然说起了这样一句与先前内容浑然不搭,却无半分虚假的话。
    未听见步伐轻踏声,一阵幽香便又袭至他周身不远处。
    艳彩如霞,白衣若云。
    毗邻而立的两人,差异之大,已不局限于直观的色泽,凑在一起,连体内有意无意散发出的气息都仿佛在进行近乎本能的排斥。
    一尺之隔,是连透骨入心的花香都穿不过的距离。
    他已习惯,所以不曾去看。
    她则匆匆一瞥,眸中如有火焰,强行燃尽内中躁动不安的复杂情绪,再一次学会习惯。
    “凡人信佛供佛,欲修佛法,大多本就是冲着名气二字去的,而非诚心,一间无名寺,香火钱不足,为人群所遗忘,已在情理之中。后来又因为种种原因成了一间无佛寺,变成废弃的荒地,还有什么稀奇?”
    兰姑说话的时候没能忍住笑声,也不知是在笑她与张承奉之间的一尺之隔,还是在笑凡人与佛之间的一世之隔。
    张承奉没有细究,只是顺着自己的思绪从怀中掏出一卷通体雪白的宣纸,左右铺开之时向无漆墙面快速靠去,手中全无武修真气运转之兆,唯独口中默念一个“定”字,到头来竟真的将这卷空白宣纸牢牢固定在了墙上,纵双手收回,亦不见任何松动。
    将张承奉所有奇怪举动看在眼里,兰姑不禁道:“定字诀倒是使得不错,可你这是闹哪一出?写字?画画?总得有支笔吧,别告诉我你要写血书啊,欣赏不来。”
    张承奉突发奇想道:“兰姑,你说我如果真的泣血成书,在这张纸上写个大大的道字,会不会招来天上某位罗汉或菩萨的谴责?”
    兰姑嘴角微掀,“我觉得引起佛道大战,天劫降世的可能性更高。”
    张承奉哈哈一笑,浑身气机却没有半分松弛,反而骤然紧绷,紧接着又如流水倒卷般浩浩涌上天灵,其额头青筋暴起之时,眉心间一青一红两线交杂,纵横捭阖,方圆之中画无极!
    “你疯了!竟然来真的?!”
    怒容乍现,幽香成锁,兰姑五指携阴风,再不顾什么气息相冲,当即朝张承奉左键琵琶骨扣下,欲后发制人,一击之下迫使张承奉卸力回势。
    却不料张承奉早有准备,眉心青红二线交杂之时,其心头血便成鼎沸之势,此刻无极速成,方圆之界成须弥洞天,他一指急点而出,心血狂涌,由经脉过指尖,虽不如内家高手倾尽毕生真气化一指剑来得声势浩大,落在宣纸之上,却可横扫当世万千笔锋,胜铁划银钩,以字成道!
    ......
    这一日,既无名也无佛的空寺蓦然金光环绕。
    异象之盛,敦煌城内人人可见,却无几人清楚个中缘由,只以为是天理昭彰,古佛显圣。
    更无几人见到那隐匿在金光中的龙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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