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需木舟飘浮,双桨划动,水自会流。
    一如生命的本能,即便表面有冷硬冰层覆盖,内部气机也会极力维持与往常一样的运行轨迹。
    所以受冻的人往往不会即死,或许只要一碗飘着热气的汤面,一点可以燃烧的柴禾,他们都能凭借并不灵便的手脚从鬼门关爬出,不入天堂,不下地狱,就在人间挣扎徘徊。
    冰花破碎成屑的声音持续响彻,咔嚓咔嚓,如劈柴断木。
    舟上的摆渡者始终紧握着双桨,偶尔寒气入体,忍不住咳嗽几声,身体随着喉咙与胸腔的压迫颤动,他那青筋凸现的手掌也不曾松力丝毫。
    将几件颜色面料都很不搭的单薄衣服裹在一起,凑合着应付寒冬的农家少年方缘,在木舟行驶出了半里左右后,反倒渐渐陷入平静,不去找习惯低头,将面孔埋在斗笠之下的男人答话,也不自言自语,只是在心中暗自吟唱着家乡流传的歌谣小曲,目光随舟晃。
    舟在水上动,人在舟上动。
    一环扣一环,一物降一物。
    嘴里嚼着方才从包袱里找出的稻草根的少年突然翻了个身,终于不再翘着高高的二郎腿,缓缓将右肘弯曲,作为倚仗,但不贴头,紧紧抵住脖颈侧边,悠哉悠哉地思考着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两个道理。
    男人虽在专心划船,眼角余光却能注意到周围很多事物,包括少年的一举一动,除了捕鱼之外,这是他在水路上练就的另一个非凡本领。
    他没有第一时间关心少年到底在想些什么,而是用着半认真半玩笑的语气对少年说道:“说来也巧,在我和你差不多年纪的时候,也有类似的习惯,久而久之......”
    已平静许久的少年重重吸了口气,左手及时攥住眼看就要掉落的稻草根,来回舞动,“久而久之,你的手就麻了对不对?”
    男人摇头,纠正道:“错,是力气变得更大了。”
    少年咧嘴一笑,上下两排牙齿皆挂一抹淡黄,“要真是这样的话,大叔你就入错了行,入伍当兵,不比干这个强?”
    男人反问道:“你很想入军伍?”
    少年没有回应。
    男人权当他是默认,很快继续道:“乱世之时,多事之秋,在有披上戎装,骑上战马,正大光明地提着刀枪剑戟的想法之前,最好先做成另外一件事。”
    少年遽然模仿起老家说书先生的口吻,回首侧望,“愿闻其详。”
    男人瞧他一眼,声音无半分拖泥带水,“找个深谙阴阳五行,风水命理的道士,给自己算上一卦,推演预测自己的劫数,等他算出之后问他有无化解应对之法,若有,破财消灾,若无,就选好棺材,看好墓地,置个衣冠冢,免得到头来埋骨沙场,无人问无人闻,无人知无人识,成了孤魂野鬼。”
    一席话落,少年神情滞然,足足小半柱香时间过后,方才调整身姿,盘坐于木舟上,讷讷道:“咱连娶媳妇的钱都还没攒够,就要先谋划着棺材本了?这不是少年人刨黄土,自甘堕落吗?划不着,使不得......”
    听着少年方缘的想法以及多半自创的歇后语,男人只觉哭笑不得,“小小年纪,对做正经事一时兴起一时兴散的,娶媳妇好像还挺热衷,莫不是少年怀春,心上有人了?”
    对地理并无多少概念,离开老家平山,跌跌撞撞来到滹沱河上游,欲从水路兜转至秦州地界,全因思念她的懵懂少年眼神放光,一扫呆滞空洞,“大叔认真说气话来,倒是和咱老家的说书先生差不多,一套一套的,咱记性不差,就是不会现学现用,有些话说出来就像是别人教的。大叔你身上没有书生味,说话也挺有意思,不知道能不能教咱几手,哄小姑娘开心,嗯?”
    男人呵呵一笑,问道:“对你而言,当真是小姑娘?”
    少年打个哈欠,手掌不自觉地拍起后脑勺,俨然不打自招。
    男人懂得收敛,并不讲明,转而道:“教你小子几句情话也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少年再度口衔稻草,双手摆动,做了个一穷二白的手势。
    男人淡笑道:“既不要你的人,也不要你的财,就只要听你给我讲段故事,若是讲得精彩,我折个本,不在中途抛下你,水陆并行,将你安全送到秦州地界都可以。”
    “当真?!”
    “骗你有什么好处吗?”
    少年不再怀疑,按下心头冲动,询问道:“大叔想听什么故事?我可以把从说书先生那里听到的都讲给你听,江湖侠义,爱恨情仇,沙场纷争,应有尽有!”
    男人颇为平静道:“江湖纷争,男女情爱,听多了也就生厌了,倒不如讲讲家乡的风土人情。”
    少年仿佛一下遇到难处,犯愁道:“咱们那边民风淳朴,基本都是精打细算勤俭持家安心过日子的人,鲜有口角摩擦发生,即便有,多半也是庄稼地上的事情,没什么跌宕起伏的精彩可言,这就很难找切入点啊!”
    男人重复着自己的要求,“小子,不要按照说书那一套来,平平淡淡不要紧,只要是你家乡那边的人和事,都可以拿来讲。有时候,最贴近柴米油盐锅碗瓢盆,才最有趣。”
    “柴米油盐,锅碗瓢盆......”无论是阅历还是眼界都不如久经风浪的男人丰富宽阔的少年方缘一时间还无法理解到这八个字背后的深意,只得从字面意思推敲,蓦地,竟也是灵光一闪,有所感触。
    “记不得是哪一年了,只知道那时候自己还很小,小到够不着灶台,拿不动农具,娘亲染上了风寒,卧病在床,汤药费花了不少,偏偏那年庄稼收成也不好,咱爹为了弥补空缺,到外面找了个活,给人做杂工,忙的时候一连七天不落屋,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也是累得不行,倒头就睡。自己都照顾不好,还怎么照顾别人?所以弄些干粮和井水给咱娘俩应付过去是常有的事,精神上咱是可以习惯的,身体上么,长时间尝不到油水的滋味......唉,咱嘴笨,不过大叔应该可以体会得到吧?”
    男人微微点头,接着却不循常理地问道:“连你在内,你家就三口人?”
    方缘看着他,忽而手口并用,将一截稻草咬断,嚼了几下就吞入腹中,“想多了,一棵树都能旁生那么多枝条绿叶,人的关系只会更加复杂,稻草根可以轻易被折断,顺带咬上几口,亲戚朋友却是没那么容易割舍的。”
    男人一笑会意,“却不知那时候你家的亲戚朋友有几人伸出了援手?”
    方缘低头看向双手,神情认真,但随即在男人面前做出的却是孩童的习惯动作。
    扳手指数数。
    不乏耐心的男人一边划船,一边注意着他,不曾取笑,也不曾打断,转瞬之间,少年已在他的面前扳到了左手的无名指。
    从右往左数,此为第七指。
    接踵而至的却是几乎毫不相干的回答。
    “嗯,好像有......三个。”
    “三个?”出乎意料的答案让男人有些本能发愣,就连手上劲力都明显一滞,木桨末端若卡在河底石缝之中。
    “某家天波流连客,浪里一条蛇,敢问少侠师承何人?”
    一如物极必反的道理,突然间的规矩正经,反倒令人下意识地感到不规矩,不正经。
    一脸错愕不解的方缘只得干笑道:“大叔怎么突然这么客气,叫我少侠了,使不得使不得,不习惯不习惯。话说回来,我也没什么师父啊。”
    男人忍住胸口闷气,沉声道:“那这么独特的数数方法,是谁教你的?”
    方缘噢了一声,似有领会,笑声扩大,连忙打个圆场,“哎呀,不要在意这些细节,重点是那三个人。大叔,我以前听别人讲故事的时候可没你这么多话。”
    闻言,男人果真不再吐露半字,斗笠之下,一副静听模样。
    方缘于是道:“那三人也是一家子,地道的农民出身,往上数个三五代,都找不出什么显赫人物,传到那些个浪荡轻浮的公子哥耳里,免不得要受讥笑。不过他们可以笑人,别人还不是可以笑他,至少在咱老家那边,穿金戴银者远不如披星戴月,手握锄头镰刀,一身糙皮的农家汉子受欢迎。用说书先生的道理讲,叫什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用咱自个的道理讲么,则纯粹是个缘字。王大叔我瞧着有眼缘,魏婶婶我瞧着有善缘,两人的儿子王三哥,我瞧着有心缘,唉,只可惜人有眼缘,天却无眼,王大叔因病早死,魏婶婶和王三哥......”
    顿了顿,少年嘴角溢出苦笑,“后来啊,成了别人的妻子和儿子。”
    男人突然出声,“这样不好吗?”
    少年复而躺在木舟上,以双手为枕,“好与不好,他们两个自己心里最清楚。”
    “你后来没有再见过他们?”
    “家乡人将那件事当作禁忌一般,少有提起,我连他们何时走的,去向何处都不知道,又怎会再见到他们?不过魏婶婶生得漂亮,瞧着素雅,能做村妇的活,看上去却一点也不像寻常村妇,改嫁之后应当也会备受关爱的,王三哥我就说不好了。”
    “为何说不好?”
    “隔壁老陈头,早年丧妻,唯有一女,年近五旬的时候也是再娶了一个,对方带了个年轻力壮的儿子过来一同生活。那人我见过几次,好家伙,生得五大三粗,一个能顶.我十个的样子,耕田插秧放牛牧羊一点都不含糊,结果就因为饭量大了点被老陈头经常数落指责。王三哥从小体格瘦弱,力气一般,独独饭量异于常人,要是他后爹跟老陈头一个脾性,能有好日子过吗?”
    听罢,男人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农家出身的少年,思考问题的方式果真还是以农为主,很少会将说书人描绘的光怪世界中的精彩奇异代入其中。
    却也不能怪他。
    只因天下说书人以及听书人,十有八九都是在讲述和体会别人的人生。
    余下的一二,方是自我,将自我参透,才见真我。
    但那已是读书人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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