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入大荒之流,止于地。
    星垂平野之阔,盛于野。
    角、亢、氐、房、心、尾、箕;井、鬼、柳、星、张、翼、轸;奎、娄、胃、昴、毕、觜、参;斗、牛、女、虚、危、室、壁。天上二十八宿,人间二十八脉。
    此为星野派开山立宗之本。
    固本,方能培元。无论是星野派创立之初,还是正值鼎盛,抑或走向衰落之时,二十八脉,脉脉相承,如绵延香火不断,人死道亦不绝,始终是每位心系星野二字的人恪守的本分,坚持的宗旨。
    相传有座摘星楼,自星野派创立之时便存在,后星野派遭逢覆亡之劫,也未跟着走向寂灭。
    何以如此?
    只因它虽为楼,却非依土而建,以地为支,平时似鸿蒙太清般虚幻,非周天星辰异象横生之时不会显形。
    有人称它为造化神器,威势犹在四方神兽之上,乃星野派数一数二的至宝,却也有人对其冠以地狱魔兵之称。
    只不过那座摘星楼究竟神性更多,还是魔性更强,当世大儒,江湖侠客,名门贤士,沙场骁将,山林隐修等等,放眼望尽,踏足寻极,都找不出几人说得清三五六,所以然。
    一如那盘古开天地,伏羲画八卦,女娲造世人的神话,精彩绝伦,惊艳岁月,真真假假,自何处起,始终难辨难知。
    毕竟很多东西,光听光猜是不够的。
    兴许正是认清了这样的道理,原星野派西方白虎七宿一脉,而今的聚星阁,在招收门人,选拔星相师的时候,终于舍弃了“隔面望气,听声判人”的老旧规矩,考核未始,便有高层准备亲自面见,暗中进行多方试探。
    然而镜有正反,事有两面,聚星阁在试探旁人的时候,旁人又何尝不在观察他们?
    不清楚“聚星阁”这三字的意义,不了解他们的真实身份和意图的倒还罢了,即便细心留意,发现了些许蛛丝马迹,也不能将它们串连成线。
    可如果那些前来参加考核的后生中,有人恰恰是因为知晓他们的身份立场,才特意来此的话,情况无疑会变得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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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尚未聚,山已先悬。
    一条正脊,四条垂脊,五五之道,双坡之顶。
    放眼观望,聚星阁地下水脉几何并不明了,但这悬山挑山之势定然会通过一方阁楼顶端展现得淋漓尽致。
    山不离水,水不离山。
    世道总易变,道理却不易变,往往多年前实用,多年后也可适用。
    如今聚星阁的主事者格局显然不小,非但能沿用过往的道理,就连星野派在世时才衍生出的一些规矩礼法,都被他们以外人难以看透看彻的方式保留了下来。
    隐在松柏苍翠,映于琉璃之光的阁楼外围是一方院落。
    异草怪藤穿石绕墙,画廊曲折绿柳周垂,细碎石子如星火点缀,成几条通行小道,并寒冬中的离奇春色,四周皆无花,踏之却可闻梅香,初时如青梅淡,渐渐如红梅浓,行至尽头,那香气又随行者一身风尘逐去而散,除非复归,不可再得。
    更为平坦的大路则就没有如此风情,独步履碾过之时,有泉水叮咚之声,无需清风拂身,脚底已如沐清泉,携真风雅。
    然而聚星阁内所住的终究是一批天文地理无所不研的星相师,而非一味追求清雅的意气书生,佳木茏葱,石泻飞泉,白玉为栏,环抱溪池,重露繁霜飘雪时,亦可赏蓼花忆菱叶固然好,却始终不是他们所求。
    他们所求为何物?
    传言摘星楼共二十八层,应天上二十八星宿,星野派二十八脉之说,而今聚星阁拢共不过七层,整合二十八脉,使众星宿归位之心仍旧不息。
    旁人看不出真正的门道,一来是因为岑蚀昴并非路人皆知其心的司马昭,二来则是因为“两仪三才四象五行六甲七星”之道虽然分散,但用以寄托的皆是聚星阁本身,类似借物明志,唯独那最关键的“一气”,搜遍聚星阁七层各个角落,都不见得能有丝毫收获。
    缺少了那一气,即便将两仪至七星加在一起看待,也不过二十七,凑不得二十八之数,更补不齐这一数字背后蕴藏的道。
    而“道”,恰恰是聚星阁最为弱势的一环,其中,楼阁之下的台基,尤具代表性。
    不同于宫殿寺院中的须弥座,聚星阁所打造的台基高大宽厚有余,表面却无明显图案,唯有些许线条穿插,上不具映日月星辰光辉,承天地仙神气运之意,下不备通九幽地府虚冥,接人间众生造化之法。
    乍看之下,如佛陀金刚外裹金衣,气势足够,实则内中大道已空,镀衣而不渡人,有浅无深。
    可若来人对于深意的揣测理解并不止于图案文字等具象化之物时,通过他的双眸折射到他内心的,则很可能无限接近这座台基建立的真意。
    今日今时,来到此处,欲成为聚星阁内一员座上门客的人不多,远不及当年星野派于各地招收门人时的盛况,却也不少,当改头换面,易名易容的李从珂与燕蔷薇赶至时,单聚星阁外围,便有不下百余道身影齐聚。
    聚星阁前身乃星野派西方白虎七宿,五行应金,金又应白,故凡聚星阁中人,穿着服饰皆以白色为主调,为了避免过分凸显素雅,多采用上绘部分彩色图案的方式调和,其中十有八九都是飞禽走兽之类,而非直观星图。
    有此特性,谁是主家,谁是外人,自然很好区分。
    孰善孰恶,孰敌孰友,就不是那么一目了然的事情了。
    纵使摘下面具,以人面示人,李从珂眉头深锁,伫立于一处地方,似古松扎根一言不发等习惯仍如往昔,未曾洗去。
    周围人声鼎沸,或自报家门,或结朋纳友,或谈道论法,山雨未来就已成一片热闹景象,却好似都与其无关,打扰不了他,更影响不到他。
    偶尔有人欲凑上前来交谈一二,他也只是拱手作揖,淡笑应之,不会过多吐露与自己相关的一切,尽管他此刻的身份相貌本就经过了伪造。
    燕蔷薇初时还觉得这样有些不妥,但渐渐也随之释然,权当他是出于小心谨慎,不愿在聚星阁的正式考核来临之前就引起人群的注意。
    这一条前些日子被风霜雪雨洗礼得最为彻底的泥泞道,在先后有人接近的情况下,终究只是接纳了他与她两位“客人”。
    李从珂一刻停在道上不行,燕蔷薇便一刻在旁耐心守候。
    他不问话,她不说话。
    像极了被锁在笼子里的无声鸦雀。
    好在,他来到此,就意味着他已握住了那把钥匙的一端。
    “大门深锁,楼前众多护卫把守,院中无一把椅座,仅有十几名侍女奉茶接待,如此怠慢,来人大多依旧谈笑风生,不绝兴致,这聚星阁在天水一带的影响可见一斑。”
    同样是走的小道,以手拿折扇,头戴紫冠,身穿华服的年轻公子为中心的一行人所在的这边风景明显好了许多,气氛也更加活跃。
    年轻公子话音落下不久,便有一名身穿青色并蒂莲裙的妙龄女子接话道:“自星野派覆灭之后,天下星相师多成散沙,能组建成势力的已然不多,有些名气和底蕴的自然更加稀少,陇西武道之风渐弱,佛门虽深入人心,乱世之中作用毕竟有限,普度众生四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百姓嘴上不言,心里早就盼着有新的血液注入这片大地。聚星阁名气不差,找的时机又很准,出现此等状况,并不意外。”
    年轻公子轻摇折扇,淡笑道:“它不让人意外,你却令人意外。”
    风起时,女子裙摆微动,不解道:“侯公子怎么突然觉得我有令人意外之处?”
    不待年轻公子答话,原本蜷缩在地上的一黑一白两名矮瘦童子便齐齐跃起身来,探出脑袋,眼中绽放神采。
    脚掌刚刚落地,黑面童子就模仿起年轻公子的声音,语气之中竟还带着一丝惋惜哀伤,“你以前都是称我为侯哥哥的,现在却改口叫我公子,由亲密到生疏,不单令人意外,还教人痛心!”
    紧接着轮到白面童子学起女子的腔调,故作娇羞道:“小时候不懂事,长大了脸皮愈发薄了起来,再叫侯哥哥难免有所不便,其实人家心里......”
    “哈哈哈哈!”
    话未说完,两人便相视一笑,说不出的默契。
    女子的双手却在两人笑声止住之前就绕到了他们的耳边,忽而运足气力,一把擒住两人耳垂,险些将黑白童子生生提了起来。
    “哎呦,疼,疼!”
    “快撒手!你再捏下去,我们两个马上就要失聪了。”
    “失聪?”女子莞尔一笑,散发出的气势却宛如一尊罗刹凶神,“你们两个小东西再敢胡言乱语,随便学别人说话,姑奶奶就让你们失禁!明不明白?”
    黑白童子再度对视一眼,随即齐声向年轻公子喊道:“侯朱颜,侯公子,侯大侠,姓侯的!快点拦下这个疯婆娘,我们可是为了你才遭此痛楚的,你不救就是恩将仇报,恩将仇报明不明白?!”
    年轻公子合起折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颇为无奈道:“好了,青姝,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跟他们计较了。”
    唤作青姝的女子重重哼了一声,又使劲瞪了黑白童子几眼,这才渐渐罢手。
    劫后余生,两人立时抱耳蹲坐在地下,脸上悻然,心中忿然。
    “龙游浅底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若非我二人血炼星图出错,今天被叫小东西的就是你木青姝......哎呦,哎呦!”
    狠话不曾放完,便又揉耳叫痛,木青姝瞧着忍俊不禁,旋即拍了拍两人的肩膀道:“好汉不提当年勇,错了就是错了,你们两个小东西要想报仇啊,等进聚星阁学了点新本事,顺便长一截个头之后再说吧。”
    黑童子面带怒气,“先把你的手拿开,否则长不高都赖你。”
    木青姝道:“此言差矣,我昨日夜观星象,发现你们俩何时长高啊,都成了定数,有固定年月的。”
    白童子一脸鄙弃和怀疑,只当作玩笑问道:“何年何月?”
    木青姝双手按住两人肩胛骨,柔声笑道:“猴年,马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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