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使是个奇妙的差事。
    有时带来的是喜,有时带来的是忧。
    远在晋阳的李存勖接到史铭飞亲笔所书的信件后,脸色顿时阴沉,这边隶属陇西境内的一座山岭之上,收到沈星官口信的沈司南却笑得欢喜。
    山还是那座山。
    虽位居高处,但因为星相师随手可生星火的缘故,空气中并没有透出多少寒冷的气息。
    陇西这边的冬雨来得稍晚。
    不愿被淋成落汤鸡的人有更多的时间准备。
    刚刚才瞥见几抹乌云,沈司南就已早早地来到了一棵常青松树之下。
    无论雨大雨小,都要借树木为庇护,这是他一贯的作风。
    却不是沈星官的。
    所以即便沈星官也跟着沈司南到了这里,他的身心都无久留于此的打算。
    “不止刮风下雨,还要打雷的。”
    “第三十八遍了。”
    手捧一卷星相古籍,本但笑不语的沈司南看着旁边这位不安分的孙子,终是有些不耐烦道。
    沈星官折断手中树枝,一屁股蹲坐在地,道:“您老要是早些离开这里,我至于重复这么多遍吗?”
    沈司南明白他话中之意,笑道:“注定的阳寿一日不尽,天罚雷劫都未必劈得死你爷爷,此区区小雷,尚未现身,又何足为道?”
    沈星官捏捏鼻子,“小心驶得万年船呐,劈不死不代表劈不伤啊!您老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剩我一人独木难支,二十三那条线放出去就收不回咯。”
    沈司南合起古籍,朝沈星官额头敲了一记,不轻不重,“乌鸦嘴,少咒我。”
    沈星官于是朝别处呸了一声,嘿嘿笑道:“哪是咒您?明明是担心嘛。再说了,我这嘴可比不上乌鸦,三晋那位才比得上。”
    沈司南道:“那位可是盛传鸦神下界的主,当年就是他率领鸦军击溃黄巢主力,强行为千疮百孔的大唐续了点国运,福过于祸,吉多于凶,自然不是你小子这张吐不出好话的破嘴能比的。”
    沈星官道:“人家是军旅世家出身,征战沙场,建功立业,都是命中注定要走一遭的事情,咱爷孙俩是星相师,领域都不同,当然不能基于某一点上比较了。”
    沈司南面露疑惑之色,啧啧称奇道:“你小子以前不是最厌恶命中注定这四字的么?下了几天山,受刺激转性了?”
    许是蹲得两腿发麻,沈星官干脆也背靠松树坐下,道:“刺激谈不上,就是纯粹有感而发。命中注定这四个到现在依旧不讨我的喜,但当有些巧合的事情凑在一起,纵然不喜,也不得不去试着相信。”
    “比如?”
    “二十三现在的处境,爷爷方才已经知晓了大概吧。”
    “当然,年纪大不代表记性也差。”沈司南颇为自信道:“此去聚星阁三百七十九人,余四十,约莫九取其一的概率,他观的是荧惑守心,悟到了荧惑之火,体内生火精,颇受看重,但不是风头最大的那个。”
    沈星官点了点头,“嗯,风头最大的是那胡人哥舒夜,以刀斩星,虽是心中幻象,也称得上前所未有了。不过胡人毕竟是胡人,姓氏罕见,我了解地不深,二十三不一样,七年前他还没有晋三公子之号,也不会雁返刀,只是个丧父离母的可怜游子时,我就与他相识,互帮互助。”
    沈司南感慨道:“那倒的确是桩巧合事,当年若非我为避陨星劫而闭死关,你也不会提前涉足江湖,辗转至蜀地,更不会沦落到还要靠另一个可怜人帮助才能填饱肚子的地步。”
    沈星官苦笑着摇了摇头,“若真的只是一饭之恩,倒还罢了,大不了日后还他一件锦衣,一顿玉食,便两不相欠,迟早相忘于江湖,届时他走阳关道也好,过独木桥也罢,都与我无关。可谁让他不仅请我吃了饭,还教会了我一个终生难忘的道理呢?”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以前没听你小子说起过啊,什么样的道理竟能让你不左耳进右耳出,反而受用终生?”如听到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奇闻轶事,好奇之下,沈司南直接将手中还未阅尽的星相古籍塞回了袖中。
    沈星官于是道:“那时他说他想回到平山,先打扫祖宅,接回娘亲,然后找块田地种草插秧,编个大笼养鸡喂鸭,日子一天天这么过去。逢上收成好,能偷闲的时候,便再去买一头牛,骑在牛背上,带着娘亲做的干粮,吹着自己做的竹笛,从清晨到黄昏,从朝阳到繁星,步步,声声,直到老去。”
    不难通过这些描述想象到对应的平凡生活,沈司南明白那种夹杂在平凡中的可贵,却仍是不解道:“这是他想过的平凡生活,是他的心,是他的道,何以令你受用终生?”
    “爷爷果然也有错的时候。”沈星官笑了笑,道:“总想过平凡生活的人,无非两种,要么生来卑微,庸碌无为,要么经历了大风大浪,厌倦高山,甚至流水。这两样二十三恰恰都占了一头,出身卑微,却被站在权势顶峰的人推向风口浪尖,退不能退。他教会我的,不是无起无落或大起大落后对平凡安稳的一味痴心妄想,而是身在江湖、高居庙堂、活于底层的芸芸众生既难求也渴求的四字。”
    沈司南颇受震撼,话至嘴边,难以出口。
    倒是沈星官深吸一口长气,悠悠然道:“不忘初心。”
    半晌后,沈司南终忍不住道:“很久远的以前,也有人将这四字隐秘地教给了我,我听懂了,只是到头来仍旧没有学会。”
    沈星官问道:“那个人呢?”
    沈司南道:“他?早成了黄土下的白骨,噢,不对,这么多年过去,兴许连骨渣都不剩了,仅有不上不下不增不减的意气。”
    “意气,那种东西,不是要么消散殆尽,要么浩然长存的吗?哪会不上不下,不增不减?”
    “屁!”
    沈司南看着自己这位孙儿,突然罕见地说了句粗话,“该浩然长存的是正气,该消散殆尽的是邪气。可这江湖道,人间事,向来都是善恶不分,亦正亦邪,如黎明时响起的暮鼓,听一声便挥不去,谁还管上下,谁还顾增减?”
    沈星官似乎懂了些许,叹声道:“难怪这天下总是治着治着就乱了,乱得莫名其妙,乱得匪夷所思,仔细一想,却又乱在情理之中。”
    沈司南道:“天下皆治蜀未治,天下未乱蜀先乱。说到底,烂摊子的祸根大多还是出在那里。”
    沈星官道:“有道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便是爷爷看中二十三的最主要原因吧。”
    沈司南先点头,后摇头。
    沈星官纳闷道:“难道还有我压根没考虑到的地方?”
    沈司南笑道:“圣人千虑,尚有一失,怪不得你。怪只怪我也是近期才发觉他与川蜀之地几位影响力颇大的人物之间最大的不同点,那既是他的劣势,也是他的优势。”
    沈星官忽地身子凑前,一副静心聆听的姿态。
    沈司南遂道:“他有情。”
    沈星官当即愣住,“这不是为人最基本的吗?花泪影,唐无双,唐铁霜,王建......他们几个,没一个是彻头彻尾的无情之辈啊!”
    沈司南道:“说得不错,但在他们心中,情,从来都不在第一位,以前不在,如今不在,往后更不会在。”
    沈星官扯了扯自己的鼻毛,又翻个白眼,“您老说的这不是废话吗?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命肯定在第一位的,命都没了的话,谁给你时间来重情重义?别指望老天爷啊,那家伙不靠谱起来能活活坑死人不偿命。”
    沈司南平静道:“所以我说李从珂和他们不一样,他无论是惜命还是不惜命,都是以情为先决条件,就譬如当年李嗣源率军过平山时,将他们母子顺势带走,往好听了说,是救人于水火,让他们不再为生计发愁,往坏了说,那就是硬抢了个压寨夫人,还强收了一个儿子!换成十分注重名节的人,说不得早就找个机会自尽,可他母子二人都没这么做,舐犊情深呐,彼此都放不下,所以都能委曲求全,得过且过。”
    沈星官十分认同,“好死不如赖活着,本来就是啊,况且李嗣源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辈。相反,此人文韬武略样样精通,生性沉稳,善于隐忍,治军有方,志不在小,在李晋王麾下十余载,鲜有恶劣事迹传出,就算是个装模作样的伪君子,装得久了也就和真的没什么两样。二十三那件事,仅是个特殊的小插曲,除了千里入蜀之外,李嗣源对他们母子还算不错。”
    沈司南扳起手指,问道:“那你可曾听他叫过李嗣源一声爹?”
    “呃......这倒没有,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本来就很少提到李嗣源,偶然提及,他也是以义父相称,从无更改。”沈星官回应道。
    沈司南意味深长道:“义父。在这个称谓里,排在前的那个义字,分量之重,可远远超过了之后的父字。”
    沈星官恍然悟道:“您的意思是,二十三记得李嗣源的好,也记得李嗣源的坏,这其中并无多少感情基础维系。当好多于坏时,他心中那杆秤只会微微倾斜,不会引发异变,而当坏多于好时,无论李嗣源最初待他如何,他心中的异变都会渐渐化作仇恨,一发不可收拾!在他心里,李嗣源的身影,始终不能与他的亲生父亲重合,是么?”
    沈司南忧虑道:“怕就怕在他心里,连亲生父亲的身影都很模糊。”
    “啊?不会吧。”
    “别忘了,他是自幼丧父。儿时的记忆,最重要,也最容易遗忘。”
    沈星官脸上怀疑之色顿时化作惊慌。
    “棘手了,仅有母子之情,而无父子之情,太容易失衡,要任由这么发展下去的话,迟早要出大事!就算他入了聚星阁,用另外的身份得了岑蚀昴等人的信任,躲过玉观音这一劫,回了三晋,照样九死一生!都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蓦地,沈司南道:“也不是没有转机。”
    沈星官眼前一亮,连忙问道:“什么转机?”
    沈司南道:“母子之情,父子之情,兄弟之情,这些说到底都是亲情。论及对一个人的束缚与改变,还有种不疯魔不成活的男女之情。”
    “对啊,百花宫那么多姑娘,他身边又有个蔷薇花,随便......”沈星官正欲拍手称赞,忽而心中猛然一颤,“等等,不疯魔不成活?那不是更加恐怖?!”
    沈司南罕见怪笑起来,“是啊,更加恐怖。偏偏世间痴儿女不计其数,从古至今,无人逃得过这种恐怖。包括你,星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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