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侯朱颜等人果真不是进来观望,而是真的有心在此中挑选适合他们修行的一书一法,徐天海嘴角开出一道冷冽弧度,如桑知风方才所言,将他们当成了不怕虎的初生牛犊。
    虽说自己也未必就是一头真的猛虎,可至少,当某些牛犊触犯到自己利益的时候,他会毫不留情地化身一只凶狼。
    既可啸月吼天,也可茹毛饮血。
    “师妹,为何又要去看《天地纲要》?”
    转头目光一瞥,桑知风又要伸手去拿先前因为小哑巴苏喑而放回原位的《天地纲要》,徐天海不禁讶异出声。
    桑知风动作不停,将它取过,“不看它看什么?”
    徐天海道:“我方才不是说了,可以将《九曲星图》拿出来分享,你我一同探讨研习天地人三道吗?”
    桑知风失笑道:“一本从宏观入手的纲要都未吃透,寥寥数语,下文不接上文的残篇,又能领悟多少?”
    徐天海皱了眉头,“成与不成,悟与不悟,总要试过才知道。”
    桑知风忽而对他投以充满信任的眼神,“你是师兄,要试也该你先试,等你将那残篇的真意悟到了一半以上,再来找我。”
    徐天海面有难色,道:“一个人试,哪有两个人同时参悟修行的进境快?”
    桑知风道:“既然如此,那就换本不是残篇的古籍,你我一同领悟。”
    徐天海恍然明悟,笑道:“说来说去,师妹你就是胆子小,觉得接触残缺之物风险极大,一个不慎就容易走火入魔,非但自己不愿修,还不愿让我以身犯险,对不对?”
    桑知风哼了一声,低声道:“明知故问。”
    “这叫验证猜测。”徐天海轻轻拍了拍手,接着从桑知风手中夺过《天地纲要》,一边放回原位,一边言道:“这本《天地纲要》内容写的不差,乃南北朝时期一位星相名士所著,奈何笔法弃简从繁,晦涩难懂之处太多,师妹你又是个不懂变通的慢性子,第一卷不参透,就永远不会翻开第二卷第三卷。如此下去,即便你在星相一道上付出的努力非我能及,远远走在前头的也始终是我非你。”
    桑知风默不作声。
    徐天海继续道:“走在前面,责任也在前面,为你遮风挡雨,趋吉避凶,自然是我乐意去做的事,可人总有困乏与自顾不暇的时候。”
    桑知风这才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
    徐天海又一次牵起她的手掌,极为认真道:“是啊,但这须得有个前提,你的路,我的路,不能脱节。”
    “殊途同归......这本又不行。”
    不知是谁在附近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徐天海寻声定位,于昏暗之中依稀瞥见一道朝他二人所在方向走来的女子身影。
    徐天海放眼望去,最先注意到的并非女子面容如何,而是她手上的频繁动作。
    似乎她每走一步,就要从贴近的书架上取出一本古籍,拍拍灰尘,吹几口气,象征性翻了几页后,就凭感觉随手朝一处空位扔去,也不管是不是原来的位置。
    饶是徐天海这等素来不太看重规矩礼法的人物,此刻见了女子这般走马观花,胡乱易位的行径,都不禁有些动气,只是当视线触及到身旁的桑知风时,微微收敛了些许。
    不曾想女子与他们擦肩而过之时,又俯下身从最底层中间取出一卷薄如刀片的书简,像甩动寻常抹布般用力抖了抖上面的积灰,毫无怜惜爱护之色,独在看清书简上的几行字迹之后惊叹了数声。
    “开篇三行笔画圆润,挺遒流畅,笔笔如铁线,这种笔法字迹,分明是小篆的风格,可怎么到第四行就变成了雄强凝重,略呈方形的大篆了?那不是常刻于龟甲兽骨,钟鼎金鼓上的文字吗?奇哉怪哉......”
    “这才像点样,在书法上有所造诣,不是个只会搞破坏的丫头片子。”
    徐天海在一侧默默注视着这一切,胸中郁气再消,不过好奇心理则一下上升了起来。
    他牵着桑知风一同走近,在女子背后道:“姑娘手中这份大篆小篆皆有的书简,可否借我们一观?”
    俯身背对着两人的燕蔷薇于是不着痕迹地收了手心那根细小的软刺,手捧书简起身,面向徐天海与桑知风道:“你们比我还早到几年,之前一直没发现它?”
    徐天海道:“姑娘许是不知,聚星阁藏星相古籍之处七十有二,七十二处中此处占地还算偏小,书籍书简阵图星盘登便合约八百五十余件,少则百十字,多则千万字,莫说是早来几年,就是早来几十年,也未必看得完整。”
    燕蔷薇听得心惊,失声道:“这么多?!真要如你所说的话,岂不是连阁主都没看完聚星阁的书,研究完聚星阁的阵图?”
    徐天海微微笑道:“以阁主之才,早已是一派宗师,自己便能著书立阵,从一花一叶,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月一星中领悟道法,看不完研不尽别人字里行间的感悟,又能伤去几多风雅?”
    “好小子,拍马屁的功夫可谓无形之中出神入化,都能赶上紫兰那妮子了......”心中虽暗自腹诽,燕蔷薇表面还是和颜悦色,慢慢将手中书简递给了徐天海。
    徐天海笑着接过,未及全部摊开,只以一手拇指推进,不过十几息的时间神色就大有变化。
    桑知风瞧得他的异样,正欲亲自取来一观,徐天海已合上书简,对燕蔷薇道:“在下徐天海,原居渭河之畔,不知姑娘姓甚名谁,哪里人氏?”
    燕蔷薇上下打量他几眼,随即用沈司南为她安排的身份言道:“魏青蔷,河东人氏,家乡村落之名甚微,不提也罢。”
    徐天海继而道:“魏姑娘,观你相貌,似要比我小上三五岁,想来步入星相一途的时机,也要晚上许久。”
    燕蔷薇并不否认徐天海所言,问道:“这,又如何?”
    徐天海道:“此书之奇,并不限于文字,此书之道,亦不止于星相,朗朗乾坤,浩浩渺渺,巍巍江湖,荡荡潇潇,姑娘过早接触,并非好事。”
    燕蔷薇直视其眸,“你的意思是......”
    徐天海道:“痴长几岁,总有些许心得在前,依愚兄之见,东南向下数第四层右数第三本藏书,《星阑微语》,比较契合魏姑娘。姑娘不妨即刻取来一看,便知愚兄所言不虚,若潜心修行,不足数月,姑娘在星相一道上的造诣必有大进。”
    燕蔷薇终于明白了徐天海的意思,若按她之前在百花宫的脾性,此时此刻不管周围有无旁人,她早就一根蔷薇刺打了出去,且必朝向要穴,届时对方死伤如何全看他自己的造化。
    但这里毕竟不是川蜀的百花宫,而是陇西的聚星阁,所以她在原地踌躇了片刻,终是不怒反笑,“方才说漏了一点,家乡村落之名虽微,但还是有属于那里的风俗和规矩。”
    徐天海握紧书简,做出“愿闻其详”的模样。
    燕蔷薇缓缓道:“风俗太多,时间有限,就不一一阐述了,单说一样规矩,我们那有间生意很好的煎饼摊,无论早晚,无论夏冬,都有许多人在那煎饼摊前排队买饼。来得早,排在前,就容易买到,来得晚,排在后,就不容易买到,毕竟每一天摆在摊子上的油和面都有限,按排队先后顺序来决定是否吃得上煎饼,是个不错的方式,一直沿用下去,会省去很多麻烦。可总有些生性顽劣的人来得晚,还想排在前,通过插队的方式先别人一步大饱口福,徐兄,你说这是否需要某样规矩的管束和制约?”
    徐天海仍旧只是看着她,示意她说下去。
    燕蔷薇随即双手交叉放在胸前,道:“那个煎饼摊的老板最擅长的事情除了在大火上煮热油,煎炸面饼之外,便是将那个规矩贯彻到喜欢扰乱秩序的顽劣人身上。所以那些插队的人最后无一个吃上了煎饼摊的煎饼,当然,也不是毫无所获。至少,他们都挨了那性情火爆的老板一记滚烫铁铲,不偏不倚,正中鼻口。”
    徐天海终于道:“我好像明白了你所说的规矩,可是这里并没有煎饼摊,也没有那个老板,自然不会有因为一时扰乱队列而被铁铲烫伤鼻口的顽劣人。”
    “却有一盏可照明可烧人的油灯。”
    李从珂负手而立,站在那盏此时并无油火的油灯之后,犹如将面目交给黑暗的虚影。
    徐天海注意到了他,也注意到了那盏油灯,不禁笑道:“看来新人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这位兄弟,实话告诉你,你身边的那盏油灯在我三年前初到此地的时候就已存在,我却从未见它亮过一次。尽管我在这期间还自费腰包买过上好的油料。”
    李从珂淡然道:“那或许是因为你也不知道一件事。”
    徐天海问道:“什么事?”
    李从珂道:“有些灯,之所以亮不起来,不是因为缺少油,而是缺少一团让它短暂化身生命的本源之火。”
    徐天海听得云里雾里。
    便在此时,李从珂右手食指涌出一点火星,置于油灯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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