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不下十次的精心整理,使得不管藏书如何增加,处在聚星阁第五层楼最靠左的这间私人书房瞧上去始终那般井然有序。
    就连并非纯木打造,内中掺杂了不少特殊金属与细小物件,锈迹斑驳如繁星密布的大桌,在此等氛围的渲染之下,也少了几分从满目疮痍的古老废墟中走出的脏乱及沉重。
    岑蚀昴左手手肘抵桌,掌心托腮,思考之余,空出的右手不是耍弄墨笔,便是在一页页纸张上摩擦,听着不算悦耳,却很耐听,如风吹沙的摩挲声音。
    这是他的习惯。
    多年未改。
    但当外披墨绿长袍,内着米黄短衫的冯清河推开房门,在他眼神示意之下缓缓进入书房后,摩挲声音忽而止住。
    正准备翻开下一页纸张的右手两指随即并拢,如铁钳闭合,岑蚀昴眼角余光一瞥,见的是一页一书,问的却是另一间屋里的一人。
    “还是没能醒过来?”
    “嗯。”
    未及多想,冯清河便如此回了一声,竟是连在聚星阁星相师之间盛行的见面礼数都忘了行。
    “这么说,她的伤势比想象中还要严重了。”虽是意料中的回答,岑蚀昴听后,语气之中仍不禁带着几分伤感。
    冯清河道:“严重,但不足以致命。虚灵这孩子的命数,阁主是亲自测算过的,劫难不少,机缘也不少,聚星阁刚有崛起之兆,还未站住脚跟,等待她的应是成长,而非毁灭。”
    岑蚀昴嘴角泛起苦笑,“所谓的命数,和纸上书不一样,想凭人力更改,困难得很,换成高高在上的天,就恰恰相反了。归根结底,我这个当师父的,只是个旁观者,测一测,算一算,无甚问题,切身参与到其中......实非我所能左右。”
    “天,人,早些年的时候,阁主不会将它们联系在一起,自寻烦恼的。”
    “你也说了,是早些年的时候,没记错的话,那时你还是个只能画最简单的星符的三流星相师,而我,也不是什么阁主。钻研星相,查阅典籍,只为谋得一技之长,安稳度日,根本不像如今,有这么重的责任,这么多的纠葛。”
    遥远的早些年,冯清河率先提到,却不敢继续回忆下去,原地踌躇许久,他转而向岑蚀昴问道:“累了?”
    岑蚀昴坦然道:“一点不累那是假话,不过我们脚下这条船既然流落到了这条望不到边际的大海上,为了不使它就此沉没,受的苦,受的累,都是必须。哪怕它最后仍然驶不出这条海,只要走得比前人远,能供后世铭记,也是值得!”
    冯清河两眼眯成一线,“这才像聚星阁阁主该说的话。”
    “若光说不做,没什么用场的。”折下冯清河到来之前,右手刚好触碰到的那一页后,岑蚀昴将摊开的书籍合上,这般言道。
    冯清河继续笑道:“你不像是光说不做的人,否则当年我和那几位老朋友不会助你登上阁主之位的。”
    岑蚀昴道:“过去这么多年,其实现在转念一想,我不登上这个位子,让师兄来代替,应是不错的局面。”
    冯清河笑容消散,显然不这么认为。
    “羽枉矢能力虽不在你之下,却不是个好的指挥者,很多时候,他都独断独行,不听取别人的意见。聚星阁在他手里,我不放心,很多人也不会放心。”
    “清河,你的看法太片面了,独断独行,未必就是什么坏处,跟随大流,有时才是真的愚昧。不去江南,转到陇西,建立聚星阁,培植势力,一开始那些遗老们不也大多持反对意见么?后来结果如何,你我心知肚明。况且相较于我,师兄更容易成为一个好师父。”
    “这恐怕才是你真正想说的吧。”冯清河目光不再游移,盯着岑蚀昴的双眼,道:“说来说去,月离,虚灵,你都觉得有亏欠,尤其是虚灵。”
    “让她见识了几天光明,接着把她放在更深不见底的黑暗,换成是你,难道不会觉得亏欠?”岑蚀昴反问。
    冯清河道:“会,但我不会因为这份亏欠而去联想已成为定论不可更改的种种过往,种种假设,路,往前走,才越来越阔,人,往前走,才越来越强。与其想象把她交给羽枉矢,会是怎样的结果,倒不如尽早实现众人的期盼计划,用天地任行的自由对她进行弥补。”
    冯清河很认真在讲。
    岑蚀昴很认真在听。
    然而冯清河讲完之后,这位暗中被诸多星相师誉为最合适的倾听者的聚星阁阁主却渐渐捧住大腹,五指明显向下挤压,竭力控制着某种起伏波动。
    但终究没能遏制住。
    便见他哈哈大笑,如解开了束缚,一手将面前大桌上摆放的所有书籍掀翻,继而指着那些掩藏了许久却始终不曾真的消散的斑斑锈迹,道:“倘使此桌为图,囊括天地众生,锈迹上的乌黑又被抹去,仅留下不能修复的线条暴露在外,像不像刀剑纵横?”
    冯清河眼中泛起惊色,不过他毕竟与岑蚀昴相识许久,很快便顺着后者的思绪,言道:“仅仅刀剑纵横,太过单一,画不出这么复杂的线,构不成这么复杂的图,也许,还要加上铁骑踏破。”
    “三山五岳,刀剑纵横,九天十地,铁骑踏破!你说,悠悠天地,星辰兜转,年华弹指,待你我满头白发生时,她还剩几分自由可以挥霍?”
    冯清河终于明白岑蚀昴之意,一时沉默不语。
    “你知道的,只是不愿亲口说出,我也不愿。莫说生逢乱世,别无选择,只怪太平难求,凡人浅薄。清河,星相师从未高人一等,亦是浅薄凡人,我是,你是,那些遗老都是,唯独师兄不是,他懂物换星移,最不济也能依靠岁月,将众多浅薄积为深厚。所以我不得不去想,若虚灵真是他的徒弟,同样的事情,同样的时间,他会怎样处理,怎样应对。”
    “是否......会动用通天堪舆盘呢?”
    数十年前就已于体内开辟星宫,并扩建成域,走南闯北,曾一举击败过两名武道修为接近四品中等的拳劲高手联合的冯清河此时竟如寻常人猛地打个激灵,浑身上下如被虫蚁撕咬!
    “通天堪舆盘?阁主是在开玩笑吧!那可是......”
    岑蚀昴罕见打断冯清河之言,道:“清河,你还是不够了解我那位师兄啊!若是星野派仍在,就算他不是主事者,只挂着闲职,自己的徒弟有难,他也会想尽办法找到根源所在,动用一切可能有效之物。”
    冯清河急道:“非也非也,我正是因为清楚他的性子,才不会让他乱来!若此刻坐在阁主位子上的不是你,而是他,哪怕舍了这长老位子,我也会阻止他用通天堪舆盘。”
    “值么?”明知通天堪舆盘对于现如今聚星阁的意义,岑蚀昴仍向冯清河提出了这一问题。
    冯清河笃定回应:“星夜派四分五裂,二十八脉散成一锅乱粥,身为白虎主脉,却连白虎之灵都引不出,最后一件有希望夺天造化,卷土重来的重宝,保住它岂会不值?”
    岑蚀昴叹道:“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何师父在世时,曾说你天资不坏,成就限制却极大,追不上我的路,更达不到我师兄的境界。”
    “阁主有话便请明示。”冯清河面色肃然道。
    “世间所谓重宝神器,大多都是人造出来的,而非如传言那般秉承天地气运而生,那座神秘的摘星楼,我从未见过,不做评判,可通天堪舆盘,虽真有通天之能,身上流露的却是无可置疑的人间气息。它存在的意义,并非受人保护,而应反过来,保护人。”
    “阁主此话,是执意要学羽枉矢的行事作风了?”
    “一根筋。”羽枉矢低语,手心掌纹在桌上锈迹间游走,随着时间推移,他所感触到的疼痛感愈发强烈,仿佛在其体内星元隐隐催动之下,这张大桌果真化为上古阵图,透过表面,触碰到的不是其他,正是三山五岳为之颤的纵横刀剑。
    “我若学他,便不是他师弟。他若学我,便不是我师兄。我们两个人的特性,彼此都是学不过来的,通天堪舆盘,我想用,愿用,眼下时机未到,却是真的不能用。唯有劳烦虚灵,继续昏睡一段时日了。”
    冯清河内心稍安,但很快他又从邺虚灵的立场出发,问道:“通天堪舆盘,时机不到,不可动用,可以试试其他较为隐秘的宝物。虚灵突然受伤,且伤势十分奇怪,其中必有蹊跷,如果毫无作为,于情于理,都很不妥。”
    “方才一根筋,现在又成了两面派,得亏你是我师叔的徒弟,否则有你这么个师兄或师弟,必定比与你做朋友的烦恼多上一倍不止。”
    冯清河耸耸肩,“说得我想在你和羽枉矢之间横插一脚似的,聚星阁的事,已经够多了。”
    岑蚀昴道:“那现在就给你个比较轻松的差事。”
    “什么差事?”
    先前折下的那一页纸张骤然飞出,被冯清河及时攥住。
    “凭此页去第六楼,见霍空山,请他祭出虎魂木,为虚灵灌灵。另外,通知聚星阁所有门人,两日后的交流会,会有其他不属于聚星阁的星相师前来观礼,让他们多做准备。”
    冯清河攥着这一页薄纸,未及细看,面上已尽是愕然。
    “这,哪里轻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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