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有功看到他的眼神有些陌生,毕竟只有安金藏在那万象神宫外匆匆瞥过他一眼,但是,徐有功并不知道,救下他性命的,是眼前这个高鼻深目,身材伟岸的胡人。
    对于徐有功的赦免,外界也只是说是朝堂上的老臣们说情的结果。
    而对于这种说法,安金藏也认为是女皇授意放出去的消息。
    很奇怪,安金藏看到徐有功的第一眼,心里有些惊讶,因为乍一看,他和来俊臣的长相其实有点接近的——脸很瘦,肤色暗,颧骨略高——是个不亲切的人。
    但是,这种相近长相之下,却给人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也许是徐有功眉间那一道深深的皱眉留下的印痕,给安金藏了一种刚正不阿的感觉。
    从工作性质上来说,徐有功,有点像现代的检察官。而对于安金藏来说,这是一个值得后人学习的好“检察官”的典范,忠于法律,誓死保卫。
    “你是何人?”徐有功果然问着,安金藏来时,他正泰然自若地坐在牢房的一角,似乎在地上圈圈画画着什么。
    安金藏笑着说:“我们不认识,我是……”说到这里,他忽然住了嘴,既然不让他知道是自己救了他,又何必节外生枝,让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呢?
    于是转而说道:“我只是个敬佩你的骨气的人。听说你今日就要走了,特地来拜访一下。”
    徐有功听了,忽然笑了:“你这个人说话有意思,你呀我呀的,直来直去。”
    安金藏也笑了,他借了这身胡人装束的便利,就不拗口学古人那些繁文缛节,使用敬语了:“虽然你的事迹我已经都听说过了,但是依然很好奇啊,你真的不怕死吗?为什么三番五次去和皇上当面争执?而且专门挑她最忌讳的说……”他从弘文馆里听说,前之前已经有两次,武则天要杀他了,因为他辩护的对象,都是被定义为“谋反”的人。
    徐有功呵呵笑了一声,他笑出声的时候,带着粗粝的嗓子底的摩擦声,让安金藏有些恍神地觉得可能他像上次那样声嘶力竭地替别人喊冤的次数多了,把嗓子喊坏了。
    当然,这只是安金藏暂时的胡思乱想。
    徐有功的声音确实比较糙,对,是糙,不是浑厚,类似于现在某些中年男人的烟酒嗓,加上他并不算精致的外貌,让安金藏想起了那些老厂区里生锈的钢筋架子,坚硬、粗糙又带着不肯折弯的气节。
    “小兄弟,原来你是来问这个。有功从未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亦从未打算向世人昭告衷肠。有功所做,都是由心而发。”
    “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你是怎么做到这么坚定地去维护国法的,毕竟大多数人,都是听上级的就好啦,往轻了说容易得罪人,升不了官儿,往重了说很容易丢命的。你看这次幸亏运气好,庞氏的事情弄清楚了。不然,你不就是死了都会被安上个‘党援恶逆’的罪名么?”这些问题,是安金藏由衷而发的,这些年下来,他已经变得很现实了,一度他不太想关心所谓的国家大事,尽管他是一名公职人员,但是他的很大的心思,放在了保护自己的利益上,比如不被领导批评,比如不干冤枉的活儿,不然他也不会在应对领导这件事情上,练出这么“炉火纯青”的工夫了。
    徐有功皱了一下眉,原本留在眉心上的那一道竖着的皱纹更加深了,看来真的没有特地思考过这个问题:“有功入仕任司法参军至今,历任司刑之职,于有功来说,所做之事,皆不过为臣之本分而已,不明白小兄弟为何会有这些疑问?”
    “即便是身败名裂也是只是尽本分而已么?”
    徐有功又那样从嗓子底笑出了声,一个如此刚正的人,私底下竟然令人意外的谈吐温和甚至不善言辞:“若有功担心这些,此刻便不会身在此处了。”
    此时,司刑寺的差役过来,解开了牢房的铁锁,对徐有功客气地说:“徐公,咱们得走了。”
    安金藏此刻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来见徐有功这么顺利。
    对于司刑寺的人来说,徐有功是他们的老领导,也是同僚。尽管如今徐有功被流放了。
    但司刑寺的人都心里敬他,对他客气有加,没有半点威吓。
    看着几个差役客客气气把徐有功带走,安金藏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问题很愚蠢,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像徐有功的这样的人,怎么会身败名裂呢?
    被打开的牢房的门在从门洞灌进来的寒风中吹得“吱嘎”作响。安金藏好奇地钻进去,想看看刚才徐有功坐在墙角,用手在地上圈圈画画着什么。
    边上一盏清茶,应该是牢里的人送给徐有功喝的。
    地上,是徐有功蘸着茶水反复写的几个字,有些干了,有些还能辨认,但都是一个内容“我所守者公法耳。”
    安金藏带着感慨离开了司刑寺,刚出了那黑漆的大门,就被一个人用力拽到了一边。
    安金藏一转头,就看到那顶破藩帽:“你怎么在这儿?”
    “啊呀,你倒问我了,我还要问你呢,没事大白天跑这儿来做什么?”
    “额,我想在徐有功走之前见他一面……”
    “那个一根筋儿有什么好看的!”刘幽求满不在乎地说。
    “你怎么能这么说他,他是个值得敬佩的人。”
    “值得敬佩抵什么用?如今这世道,需要的是能人,不是圣人。”刘幽求摘下自己的破藩帽,掸了掸上面的灰,又重新戴了上去,“你呀,现在多少人盯着你等着挑你的错儿呢,你还来这地方没事惹点子话柄给人家,那天在后宫的机灵劲儿都去哪儿了?”
    “话不能这么说啊,除了干活儿的人,也得有人去维护社会公义公正不是?这个是有意义的!”安金藏还想和刘幽求讨论着什么,刘幽求已经把他拽离了司刑寺,“好了,咱们不在这儿说这些个没用的,我带你去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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