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纠结于是否撤退之时,明军赞画袁黄正因为京察被牵连而遭到罢免,袁黄于军中得知消息,不免暗自神伤。
    袁黄是心学派中难得有些实绩且能参与军务的才俊之一,其师从王畿,算是王阳明的再传弟子——这位王畿先生正是王门七派中“浙中派”创始人。
    从这样的师承来看,袁黄的仕途应该很顺利,然而事与愿违,他在科举、仕途之路一直都是坎坷艰难。此人生于嘉靖十二年,如今已过花甲之年,却只不过做了个兵部职方司主事,此番入朝也是以此本职出任大军赞画。
    为啥会这么惨呢?首先他第一次参加会试时的年纪就偏大,当时是隆庆五年,他已经三十九岁(虚岁),那一年已然是高拱主政,袁黄的文章一派心学文风,显然不会被考官所喜,因此直接落榜。
    第二次参加会试就到了万历五年,此时不仅高拱还在位,而且这年主考官还是张四维,那结果更不必说。虽然当时他那一房的房师是个心学派官员,对于袁黄的文章非常满意,甚至将其列为本房第一,谁知文章送到张四维处,张四维看后直接黜落了,于是袁黄再次落第。
    这里补述一句,张四维当时是看文章黜落,并不是看名字黜落,因为名字是看不到的,甚至考生字迹都看不到——按照规定,考官看到的字迹是专人誊抄过的,考生自己亲笔写下的考卷并不会给考官,以免碰巧考官认识其字迹,影响取士公平。所以,只能说双方学问和政见都完全不和。这次落第,袁黄已经四十五岁。
    袁黄第三次参加会试更迟了,直接拖到万历十四年。这时候离高务实拿到六首状元身份都已经过去了两科、六年之久,以至于袁黄的进士资历比高务实的三名门生还浅——因为李廷机、叶向高、方从哲三人都是万历十一年的进士。
    好在这一次袁黄终于如愿以偿,坐稳了首辅之位的申时行终于保着他上了金榜,可惜此时的袁黄已然五十五岁高龄。
    由于阅历丰富,这些年的游学经历让袁黄比心学派中许多只会夸夸其谈之辈更靠谱,因此他虽然年纪大,却被赋予重任,没多久便被硬塞到兵部这个实学派势力范围内的大部任职,而此次出兵援朝更是心学派少有能在战场上露一露面的人物。
    然而,兵部绝非心学派想掺沙子就掺沙子的地方,因此京察之中袁黄就成了主要打击对象之一。不过这还不是他全部的“罪过”,还有更加直接的一点:他之前见李如松与宋应昌不和,暗中动了心思,意欲挑起实学派内部矛盾,因此上疏弹劾了李如松。
    谁知高务实的书信一到,宋应昌和李如松之间的关系恢复,李如松二话不说反过来弹劾袁黄,给他列了十宗罪。于是袁黄就悲催了,“二罪并罚”直接罢官。
    不过鉴于他弹劾李如松时不管怎么说还是站在宋应昌的立场说话,因此他被罢官之后宋应昌也好言相劝,并令另一位赞画刘黄裳将袁黄亲送辽东。
    刘黄裳是河南汝宁府人,算是高务实的本省,让他去送袁黄自然是很给面子了。而且,有此一事也能避免袁黄卸任回乡的途中被人苛刻以对,宋应昌这么做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了。
    忙完这档子事,正好朝鲜三道都体察使柳成龙求见宋应昌,宋应昌便请他于内室相谈。柳成龙道:“经台,外臣实在惭愧,火攻龙山之时倭军早有防备,他们早已猜到奇袭路线加以阻击,故龙山粮仓未能焚毁。”
    这件事宋应昌已经知道了,听罢只是面色忧虑,叹息道:“如此一来,倭军定会将龙山军粮转移他处,或者严加防守,再攻已是万难。”
    柳成龙却言之凿凿地道:“经台勿忧,龙山军粮未必会转移,而且即便转移,京畿道密探四出也能再探查所在。此次失败,我朝鲜愧疚不已,接下来定会全力以赴,将功折罪。我回去后也会再作筹划,必断敌粮草,以便天兵收复王京。请经台务必准许。”
    宋应昌淡淡地道:“即使我不允许,想必都体察使依然是会自行筹备。也罢,都体察使尽管筹划,如有所需,我亦助阵。”柳成龙虽然有些脸红,但事关朝鲜将来,依然只能厚颜拜谢,而后疾驰出营,与朝鲜各军会合。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比较让明军意外了:日军有议和传信送来。
    沈惟敬看毕,便向宋应昌断言此必倭寇乞降之意。宋应昌反问为何确定?沈惟敬答道:“我天兵大军压迫,战力凶悍,又有奇袭断粮之举,龙山等地火光冲天,倭寇疲于奔命,驻守艰难,便有此意也不足为奇。”
    宋应昌笑道:“你好似对倭寇极为了解,能知其心事。然而倭寇狡诈,我料此举不过其缓兵之计而已。”
    沈惟敬劝道:“倭寇既送来书信,何不趁机由下官去一探虚实?下官必查探实情,喝令其献降撤兵,且看倭寇反应如何,再作回报亦为不迟。”
    这个说法倒让宋应昌有些心动,毕竟试一试也无妨,反正又不会有什么损失——顶多沈惟敬自己羊入虎口送了命,可他又不是真正的大明将官,生死不过是他自己的选择,因此宋应昌最终应允下来。
    于是沈惟敬与小西行长再次展开会谈,沈惟敬欲先声夺人,傲然道:“天兵威震四方,战力之强想必你等皆已知晓,夺平壤、收四道,如疾风席卷。碧蹄馆以寡敌众不落下风,而今陈兵威慑,四处出击,更教尔等疲于奔命,破绽大露。眼下尔等困守京畿坐以待毙,倒不如撤回本土,还可保性命无虞。”
    小西行长做出一副忧愁满面的模样,叹息道:“可是离开汉阳返回本土,这种提议着实很难商谈。”
    沈惟敬斜睨着他,问道:“反正军粮也已不足,死撑在汉阳有何益处?等死而已。”
    小西行长不理会这句话,反而问道:“若我军退回本土,能使朝鲜割让下三道于日本么?”
    沈惟敬摇头答:“此事我现在无法答复,这般大事只有皇帝陛下可以圣裁。不过我可以保证会将你们主君册封为日本王的敕书送至,并且准许你们与大明直接开展贸易,这已是天恩浩荡,尔等应当感怀于心,至于朝鲜割地一事尚需请旨问之。”
    小西行长极为不悦:“这如何可行?你以为我们在朝鲜死战至今,只是为了得到这些这些赏赐么?”
    沈惟敬冷眼斥道:“总好过全军覆没!”小西行长拍案大怒,两人会谈一时僵住,周围日军也渐渐杀气凝固,一副欲将沈惟敬生吞活剥的模样。
    此次不比上次,明日双方已经血战数场,双方都已经打出火气,沈惟敬也开始担心自己有杀身之祸,思忖片刻之后缓缓道:“事情济南难办,不如我们互相坦诚一些好了。实话说,我也不希望继续战争,即便将你们全部歼灭,最终也只是将朝鲜土地还给朝鲜王而已,我大明除了朝鲜的谢恩和些许粮饷供应,除此之外毫无所得,战之何益?
    据我所知,你们的情况也十分窘迫,粮草所剩无几,集结军力却寸步难行,各地驻军饱受袭扰,疲惫不堪。这场万难胜利的战争如果是被你们主君强迫而来,那更应就此打住,全身而退返回家乡才是。”
    小西行长不知真假的一声深叹:“多谢沈将军坦陈,我也不怕实言相告,我本人也想和军士们尽早回乡,但毫无所得而回,却必会被主君斩首问罪。眼下你我既然都想停战,那就应该互相留有活路才是。”
    沈惟敬略加思索,道:“你看这样如何,你我各自派遣使者,陈言己方投降。然而此事事关重大,绝不能派遣受命本国之人,而是听从你我命令之人,伪装成本国特使。你的使臣向我大明皇帝请降撤军,请求册封及朝贡贸易。”
    小西行长心中一动,接话道:“而你的使臣向我们太阁殿下请求议和,同意两国对等贸易,并将汉江以南割让日本?”
    沈惟敬点头称是,然而小西行长却大笑道:“这般儿戏会有人相信么?况且一旦被发现,你我可都长不出第二颗头颅。”
    沈惟敬自信无比,笑答道:“此事除你我二人之外,三国君臣皆蒙在鼓中。只要我等布置得当,谨慎筹备,三国各方自会相信。依我看,在事情被发现之前,两国之兵都早已撤回本国,即便届时被发现,也只需推说对方违约在先即可。
    到那时,大军早已尽撤,重新发动战争绝非易事。我们大明内部也尚有繁多政务,天子日理万机,必不愿再轻言刀兵。大明欲全颜面,在于四方来朝不绝,而你们太阁因获国王册封、朝贡贸易以及拥有汉江以南,也将颜面倍增,岂会锱铢必较?”
    这个说法乍看异想天开,但小西行长思索再三却觉得可行,沉吟道:“那就如此实施好了,协商完成之前我军会守在下三道,而今日你我所谈必须带入坟墓,对任何人都不得泄露半分。”
    沈惟敬欣然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不过为表诚意,还请释放被你们所俘虏的两位朝鲜王子。”
    小西行长语气坚定道:“可以!不过同样为表诚意,我军撤离汉阳之时请明国与朝鲜不得追击,而我军此后在协议达成之前,也不会再向北进击,届时则请明军退至辽东。”双方由此达成一致。
    事毕,小西行长和沈惟敬各自向己方统帅回报,小西行长向宇喜多秀家道:“我与明使沈惟敬已达成协议,以释放王子,退出汉阳,撤往下三道为条件,要求册封及贸易,割让朝鲜汉江以南于日本。
    从沈惟敬之表现来看,明国似乎急于停战,已经同意明军及朝鲜军不会追击。明使沈惟敬也已具表上奏,等待大明皇帝旨意确认。”
    石田三成有些不信,问道:“明军急于停战?你可知其中缘故?”
    小西行长答道:“据了解,碧蹄馆一战对明军造成的影响比预计中要大得多,明军战后战意消退,只与我军长期对峙,因见我防备周全,无机可乘,苦战无功,不能取胜,军中、国内皆因此战大起争论,故急于停战议和。”
    黑田官兵卫同样不信,即便小西行长这般说了,仍然追问道:“明国竟会答应此等要求,实在匪夷所思,这其中是否有诈?”
    小西行长答道:“无论是否有诈,我等坚持有备无患总是上策,只要撤退之时多加部署即可。我建议各番队相互协作,再由四番队、七番队、九番队接应,应当可保南撤安全。
    我与沈惟敬说,在协议定立之前,我军会驻守在下三道以备万一。只要我军能安全撤到下三道,便如您所说,处于进退有余之地,届时趁机集中大军一举攻克晋州,再夺取全罗道,既能使军粮充足,也能顺势攻占朝鲜水军全部据点,保障海路安宁。然后凭借全罗、忠清、庆尚三道各处险要立于不败之地。
    若议和是假,我军经过休整可即刻反击;若议和是真,太阁殿下必令大军即刻返还日本,那时我等只消等待交割就是。”
    这些分析积极主动、攻守兼备,无论如何看都是万无一失,宇喜多秀家听后大为放心,表示可立刻准备撤离汉阳。
    而与此同时,沈惟敬则向宋应昌回报道:“日军军粮不继,一直在汉阳苦撑,军士面黄肌瘦,我此行所见极多。倭军虽兵力占优却寸步难行,是因慑于我军战力,不敢轻动。其苦撑不支,只得乞降,请求朝廷册封及准许朝贡贸易。
    下官令其立刻退出王京,释放被俘王子,等待旨意。倭军也愿先南撤至下三道等待皇上恩旨。不过此中关键在于,其撤离之时我军与朝鲜不可追击,否则倭军惊惶之下必以为我大明背信,而后便只能死战到底了。
    依下官之见,既然倭寇请降,可立刻上奏朝廷,同时为防倭寇有诈,倭军也应多做防备,以免进入王京之时中敌埋伏,出现祖副戎初入平壤时那般不利境地。”
    虽然沈惟敬言之凿凿,但宋应昌仍然难以轻信日军言行,半晌沉吟不语。其实宋应昌一心只想全歼日军,亲自收复朝鲜全境,对于日军撤离汉阳固然满意,但他的满意是出于对“兵不厌诈”的满意,如今沈惟敬将之扯上大明的信誉,他就有些不乐意,也不敢轻易答应了。
    因此思来想去,宋应昌选择拒绝,对沈惟敬说道:“我看倭寇请降不可轻信,应当在倭寇撤离汉阳之时立刻追击,然后再请援军,联合朝鲜经由全罗道包抄贼寇,前后夹攻,歼敌于朝鲜境内,让倭寇知晓朝鲜既是我大明藩国,便不是他们说来便来、说走便走之地。”
    沈惟敬大吃一惊,连忙劝道:“经台容禀,倭军为表诚意,已承诺释放两位朝鲜王子,经台兵不血刃收复朝鲜王京及京畿道,这已是大功一件!兵法有云,穷寇莫追,若敌寇绝地反击,恐以我军之强也将伤亡惨重!
    如今倭军兵力充足,一战遇挫亦难伤元气,若之后疯狂反扑,在我援军到来之前只怕凶多吉少。而朝鲜军战力远远不及倭寇,独追则必败,协战则无能,且若因此使两位王子为倭寇牵连而斩杀,朝鲜君臣军民必将迁怒于您,上疏告状,经台何必背此污名?
    依下官浅见,经台您总揽全局,深谋远虑,大可坐守汉江,凭险而守,整顿军备,等待援军。而于此同时,可将倭寇请降及与敌再战之意上奏朝廷,由皇上圣裁。朝廷旨意到来之前,大军则驻守汉江一线,防备倭寇背信弃义,如此岂不两全其美?”
    这番建议看来倒是颇为在理,宋应昌尤其满意他对朝鲜两位王子若因此被杀而使朝鲜迁怒于自己的判断。毕竟,以朝鲜这些日子以来的各种表现来看,其自己无能却总能迁怒他人,很是令人厌烦。
    如果真出了这样的事,朝鲜方面必然不会觉得问题的根源是朝鲜自己失陷了两位王子,而会将罪责一推二五六,全说成是他宋应昌宋经略的罪责,那就太让人恶心了。
    由此,宋应昌也同意沈惟敬之意,又另写一疏,言明应继续作战之理由发往京师。不过,关于收复朝鲜王京的报功一事,宋应昌却十分为难。
    按照宋应昌所想,若是如实禀报倭寇是因粮尽而退兵,虽也算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但朝中言官必多非议自己无功无为,拖延战事至今而未尽全功。
    况且自平壤、开城之后,我军因为种种缘故鲜有战绩,而碧蹄馆虽然以寡敌众,歼敌之数远过己方损失,但当时从场面来看却也不过死战得脱而已,何况李如松损失的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恐怕他死一个比日本死十个还心疼。
    除此之外的其余出兵皆不值一提,心学派的赞画刚被搞下去,但此次京察的最终结果却是皇上维护了心学派的首辅权威,朝中局势相当晦涩、毫不明朗,如此一旦言官发难,不知是否有人愿为我辩护?
    高阁老那边虽然按理说应该会支持我,但他自己领兵百战百胜,我这次却将援朝之战打成了僵局,值此朝局之下,他是否愿意赌上自己的声誉力挺于我,似乎也不那么确切。既然如此,那还是不可冒自掘坟墓、身败名裂之险。
    于是宋应昌报告内阁,其书中大略曰:倭奴远栖异国,所恃惟在粮饷。彼龙山堆积一十三仓,某命李提督遣将士带取明火箭烧之。二十日,往彼举箭烧尽,无遗倭奴,虽列营分守,无敢来救……
    四月十八,日军各部依照约定撤离汉阳,往下三道而去。柳成龙连忙请求追击,但宋应昌闭门谢客,李如松因为未得军令,自然不肯出兵,以免又坏了他和宋应昌的关系。
    柳成龙无奈,只得召集金命元、权栗、李薲等将领意欲追击,但又被明军制止——李如松奉命令祖承训强行留朝鲜将领赴宴,朝鲜军因此无法调动。
    最后,待日军全部撤出京畿道后,明军及朝鲜军这才进占汉阳,收复京畿道,而朝鲜王室不知其中缘故,只以为倭军的确再也无力维持,遂宣布还都王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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