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一月,河南灾情已经得到明显控制,各项救灾工作也开始接近尾声,而长期恢复工作自然不必高务实堂堂一位阁老持续坐镇,因此将河南官场杀了个人人自危的高阁老终于准备回京。
    得到这一消息的河南官场上上下下很是松了口气,虽然经由此事,大家都知道作为高阁老的本省,今后他们在河南救灾重建工作上绝不能因为高阁老的离开而有所疏忽,但至少其本人毕竟回京,大家不必每天胆战心惊,总也是件好事。
    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心情,高务实的离开被搞得异常隆重,以至于从开封到卫辉,沿途官员百姓夹道欢送,又是送万民伞,又是送土特产。高务实甚至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迫“营业”,时不时从马车中出来与沿途百姓见面,为了保持微笑,脸上的肌肉都笑僵了。
    过了卫辉之后,高务实终于绷不住了,严令后续旅途中的各地官员不得组织任何形式的欢送,甚至不得透露他的行程,这才终于消停了些。
    此时高务实收到一则消息,大惊失色之下开始加紧赶路,不过这消息并非是朝廷意欲册封丰臣秀吉并与日本谈和之事,而是他的恩师郭朴病重。
    郭朴是河南安阳县人,致仕后一直住在安阳,也即彰德府府城郊外。他家里只有历年来由皇帝赐予的庄田,加在一块儿也才两三百亩地,连寄挂名下的庄田都没有收过,也一直不肯接受高务实的馈赠,生活颇为清贫。
    不过或许正是这样的清心寡欲,加上他本人还通医道,郭朴的身体一直不错。直到去年开始出现河南灾情,郭朴不顾年事已高,亲自参与到民间的救灾工作之中,前不久不幸染疾,遂至不起。
    由于回京顺道,高务实本就打算去看望他,此时得闻恩师病重,更是弃车就马,从卫辉一路狂奔至彰德,总算赶上了拜见恩师最后一面。
    望着病榻上瘦到几近脱相的恩师,即便是高务实这等厚黑之辈也不禁目中含泪,跪倒在郭朴榻前,握着恩师的手说不出话来。
    相反郭朴此时已经回光返照,见高务实真情流露,欣慰之余反而还豁达地开起了玩笑,拍了拍自己这位亲传弟子的手,笑道:“你第一次见我是在此处,最后一次见我仍在此处,也算有始有终,这是好事啊,哭什么,不怕我又教训你?”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高务实更是忍受不住,眼泪一下子就止不住了,哽咽道:“请老师日日教训,晨钟暮鼓无休时。”
    “呵呵……”郭朴再次拍了拍他的手背,摇头道:“不必啦,你做得很好,我走得很放心。”
    高务实面色一变,忙道:“老师莫要如此,您一定会好起来的,学生已经飞鸽传书京师,名医不日即到。”
    “我虽算不上名医,但油尽灯枯之兆总是看得出的,你就别劳烦人家了。你如今已是阁老了,你这一声交待下去,多少人得围着这条命令转?”
    郭朴顿了一顿,叹了口气,又道:“这些年你做得很好,本来我是没什么要说的,但你既然来了,做老师的总要最后给你留几句忠告,权当是有始有终,你听不听?”
    高务实磕头道:“请老师训诫。”
    “好。”郭朴说完沉默了下来,高务实则一动不动拜伏在地,过了一会儿才听到恩师开口:“上九,亢龙有悔。”
    “学生一定谨记。”高务实回答道,见郭朴没有下文,又问:“老师还有什么教训?”
    回答他的是沉默。
    高务实不敢催问,又等了一会儿,依旧不闻郭朴回答,终于忍不住抬头探看,却见郭朴已然闭上双目,溘然长逝。高务实大恸,外间之人闻讯闯入,才知东野先生已然长辞,不由得哭声响成一片。
    而后高务实一边迅速安排丧礼,一边上疏朝廷报悲。由于郭朴的身份,其丧礼需要等皇帝赐下祭坛并规定仪式的规格规模,因此高务实也不能留在安阳傻等,而是连忙骑马返京,为恩师争取身后尊荣。
    这一路回京,高务实拿出了去年攻打察哈尔时的精神,一路快马加鞭,三日之内就赶到京师。不过根据规定,他先是去陛见皇帝,交卸赈灾差遣。
    皇帝虽然已经知晓郭朴离世的消息,一见面就先向高务实致哀,但毕竟国事为大,紧接着还是详问灾情何能如此巨大。
    高务实答道:“首先必是报灾延迟,部分官员出于身家性命之考虑,不愿立刻上报灾情,而试图掩盖抑制。上官为避免影响仕途升迁,则往往与下级官吏狼狈为奸,隐匿不报或以大化小。
    于是朝廷虽欲加恩于民,而民毫无所得。百姓受苦而朝廷一无所知,灾情发生之后,地方仍在征缴税粮。加之一些官员平日贪腐无能,灾患突发之下无力救灾,毫无作为。在朝廷知晓之后,百姓早已深受其害。此事值得各省深思自省,朝廷将来对此也要有所问责并形成制度。”
    朱翊钧深感在理。他先口头表扬了一番高务实在赈灾期间尽心竭力,督导各司,人各尽心,民皆得实惠的功劳,然后表示升赏之事不日便会下达圣旨。
    高务实则表示此事不过职责所在,不必升赏,倒是恩师郭朴的谥号,才是自己当前最关心的事。朱翊钧则表示此事已经交由内阁讨论,你既然回京,也可去内阁参与。
    于是高务实辞别皇帝,连忙赶到内阁,果然此时正在讨论郭朴的谥号。按照王锡爵的陈述,认为郭朴可谥文肃;王家屏认为可以再往上提一提,建议谥号文简;吴兑与梁梦龙认为可以再提一提,建议谥号文忠。至于申时行,他是首辅,暂未表态。
    高务实来了之后,先听了他们的说法,然后表示郭朴之谥即便不足文正,也当为文贞。吴兑与梁梦龙倒是不会反对,但王锡爵坚持认为过于美谥,而王家屏则保持了沉默。
    这里要稍微补充一下,明朝的谥号排名与鞑清虽然大同小异,但区别还是有的。在明朝的文臣谥号中,文正固然也是完美无缺的第一美谥,但紧接着的并不是鞑清的第二美谥文忠,而是文贞。
    明代文臣的谥号,除了“文正”、“文贞”之外,依次是以下这些:文成、文忠、文献、文端、文定、文简、文懿、文肃、文毅、文宪、文庄、文敬、文裕、文节、文义、文靖、文穆、文昭、文恪、文恭、文襄、文清、文修、文康、文洁、文敏、文达、文通、文介、文安、文烈、文和、文僖、文荣、文愍、文思。
    按照王锡爵的观点,文肃刚好能进前十;王家屏认可的文简排在第八;吴兑和梁梦龙提议的文忠则已经排在第四。
    应该说,这些提议虽然有各自的政治立场,但从谥法的角度而言,都还是有一定依据的。
    如王锡爵认为当谥“文肃”,是因为谥法曰:刚德克就曰肃;执心决断曰肃。这是符合郭朴为人为官风格的,不能说王锡爵胡乱提议。
    王家屏的提议同样如此,谥法曰:一德不懈曰简。这也符合郭朴的特点,他的确是数十年如一日,无论在任还是致仕,其德操一如既往,自然可以谥为文简。
    至于吴兑与梁梦龙提议的文忠,这个“忠”字的谥解就很多了,几乎是随便套都行,总有一种可以套得上:
    危身奉上曰忠;虑国忘家曰忠;让贤尽诚曰忠;危身利国曰忠;安居不念曰忠;临患不反曰忠;盛衰纯固曰忠;廉方公正曰忠;事君尽节曰忠;推贤尽诚曰忠;中能应外曰忠;杀身报国曰忠;世笃勤劳曰忠;善则推君曰忠;死卫社稷曰忠;以德复君曰忠;以孝事君曰忠;安不择事曰忠;教人以善曰忠;中能虑外曰忠;广方公正曰忠;肫诚翊赞曰忠。
    所以说“文忠”其实比较万金油,它虽然是很高的美谥,但因为各种各样的特点都能解为“忠”,所以实际上成为了某种地位象征,具体的实指意义不明显。
    既然在明朝排名第四的文忠就已经更加倾向于地位象征意义,那么排名第二、仅次于文正的文贞自然也不例外。
    高务实的意思就是要谥为文贞,“贞”在谥法中同样万金油:清白守节曰贞;大虑克就曰贞;大宪克就曰贞;不隐无屈曰贞;内外用情曰贞;忧国忘死曰贞;内外无怀曰贞;忠道不扰曰贞;保节扬名曰贞;履正中馈曰贞;守教难犯曰贞;幽间专一曰贞;恒德从一曰贞;直道不挠曰贞;名实不爽曰贞;事君无猜曰贞;德性正固曰贞;率义好修曰贞;德信正周曰贞。
    按照高务实的心思,郭朴的谥号本质上是地位问题,而且并非仅止于他个人的地位,其还事关高务实自己,乃至于整个实学派,根本不容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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