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吴起希望招揽一些叛墨前往魏国、在楚王熊当希望从墨者手里得到一些有用的事物时,远在沛地的墨者内部又成立了一个新的部门。
    年纪轻轻却从进入墨家开始不断崭露头角的适,按某种说法来看,是“升官”了。
    新成立的部门叫“宣义部”,由巨子提名墨者们大多数同意后,适成为了墨者第一任的“宣义部”部首。
    同时他还兼任着书秘吏的书秘、沛郭乡校的校介。
    如果仅以部首的数量来看,适也算是跻身到了墨者真正的高层,而且是真正的高层。
    虽然他从进入墨家之后就以书秘的身份,一直跟随巨子左右,也能参与墨者的内部高层会议。
    但是书秘的身份毕竟尴尬,地位也有些不尴不尬。
    按照适的理解,这就是个巨子的秘书,负责整理文书之类的工作,有那么点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意思。
    宣义二字,于此时并不好理解,因为这个宣字,在此时有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尚书、皋谟》中,有“日宣三德”之语,这里的宣是宣布、宣读的意思。
    如果以《尚书、皋谟》中的宣字来看宣义部这个部门,似乎与书秘吏的职责重合了。
    原本书秘的职责之一就是整理巨子的言论,并且发布出来。
    而宣在此时的另一种含义,则还有广泛传播的意思。
    比如“叔向贺贫”一事之中的“宣其德行”的宣字,就是广泛传播的意思。
    这个故事发生在晋国六卿之乱之前,韩宣子刚刚成为上卿,可是家中田产不足、封地不多、甚至和其余卿交往请客的钱都没有。
    羊舌肸听闻后,就去见了韩宣子,讲了一堆道理,总之就是希望韩宣子“宣德行”之类的事。
    墨者新成立的这个宣义部,用的正是宣的这个含义。义则无需解释,宣义部的职责就是广泛传播墨者之义。
    这是个新成立的部门,适作为首任宣义部部首的人事安排,算是巨子和七悟害都同意的,在墨者大聚的时候只要没有半数反对就算通过。
    过程进行的还算顺利,但也出现了一些状况,墨者内部有一人不但反对,而且还亲自面见墨子,认为适做宣义部部首并不合适。
    反对的这个人名叫告,也是墨子的亲传弟子,而且年龄很小,只比适大七岁。
    作为墨者,告的年纪并不算小。
    但作为墨子的亲传弟子,告的年龄已经算是仅比适大的了。
    他在投身墨家之前,就已经在卫国闯出的名头,以言辞善辩为人称道,那时候便有人称之为告子。
    到了墨家之后,便将自己的名字自称告子。
    原本子是敬称,在卫国的时候人们称之为告子那是尊重。
    但到了墨家之后,子这个称呼他在内部有些担当不起,论才华能力出身比他高贵的人太多,他自己改了名字,这个子就只是个名字。
    这个人很有名。
    有名到适都知道这个人。
    只要提及一个使用度极高的词汇,就能知道这个人绝对不是常人。
    “食色性也!”
    这句往往被传为孔夫子所言的话,就是告子所说的。
    这是原本历史线上,墨翟去世之后,告子跑去和孟子辩论时,用来反驳孟子的仁义观和“人性本善”论提出的一个说法。
    孟子感慨良多,两个人打了许久嘴炮,最后成就了那篇“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的雄文。
    孟轲算是墨翟去世后首屈一指的嘴炮,而能和孟轲打嘴炮、并且逼得孟轲写书反驳的人,可见他的辩论功底很高。
    但这位能和孟轲打嘴炮的人物,在墨家内部则是一个经常被嘲笑的对象。
    在胜绰叛逃后,很多墨者闲极无聊开玩笑,都认为下一个叛逃的就会是告子。
    然而这个赌约竟然维系了一年多,直至现在告子竟然还未叛逃,实在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告子这人很聪明,可以说比半数以上的墨者都聪明,很能领会墨子的意思。
    但早在适没有来到墨家之前,就有人跑去像墨子告状。
    说是:子墨子,告子这人嘴里整天说义,但是却不干义的事,把他开除算了。
    墨子却说:“哎呀,他能听我的义,也不算是一无是处。至少还没有直接反对我的义,甚至说你墨翟的义不对。他只是没做而已,也不能说一无是处啊,还是可以继续教育的。
    可能是告子听到了墨翟的评价,收敛了自己的行为,变得开始行义举了。
    其实谁都知道告子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改变,因为墨子可以举荐人当官……而且举荐去当官的人,一定要有能力、要能讲清楚义、还要能做到义。
    虽说不敢说直接让弟子做到大夫上卿之类的职位,但是鲁阳公、阳城君、鲁侯、郑伯、宋公、越王这些人,还要是给墨翟几分面子的。
    而且稍微活动活动,让弟子做到大夫那也不是难事。当年就有在郑国当大夫当了几天,认为郑伯根本不行墨者之义,扭身就走的弟子。
    所以告子照着墨子喜欢的模样改变之后,直接去找墨翟,直言不讳地说道:“子墨子,我可治国为政,请让我出仕。”
    墨子却说:“政务,口能称道,自身一定要实行它。现在你口能称道而自身却不能实行,这是你自身的矛盾。你不能治理你的自身,哪里能治国家的政务?你姑且先解决了你自身的矛盾吧。”
    告子可能还是不甘心,又找了几个平日不嘲笑他的同学墨者,跑到墨子身边说:“告子这人,已经开始做义事了,这是个能行义举的人。”
    墨子则说:“不一定啊。告子这人行义,就像是踮起脚尖让自己变高、躺下之后让面积增大。不可能持久啊。所以我不准备让他出仕。”
    这一句话,就算是断送了告子的出仕为官梦想。
    进入墨家的、跟随墨子学习的,很多人初始之时就是为了混个小官小吏,但是墨子用教育的方式让他们懂得了行义。
    而平民出身的人物,从墨家起步,竟有墨翟举荐的方式做官算是唯一可用的选择。
    毕竟除了墨翟的面子外,还有不少墨家的人物在外做官、或者本身就是贵族,道路很多。
    当时胜绰叛逃的时候,很多墨者就凭告子之前做的这几件事,认定告子的叛逃是迟早的。
    告子也不以为意,讨厌他的墨者很多,可他终究还是觉得墨翟的学问还有很多要学习的地方。
    等到开除胜绰之后的墨者十五天大会之后,墨者内部初步改组有了各项部门之后,告子的希望又重新燃起。
    他希望有权力,而不是为了做官的俸禄,只是为了那种拥有权力的感觉。
    墨者内部的这些职位,虽说得不到太多俸禄,可是终究是有权力的。
    在一个,告子的人性观是“人的本性没有善恶”,和适的想法有些类似的地方,也和适一直悄然改变的墨者所秉持的人性观极为相近,因而他还是喜欢在墨者内部。
    选七悟害的时候,告子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禽滑厘、摹成子、公造冶这些人,论能力、学问、行义、威望,都要强于自己,所以他算是心服口服。
    墨者人数不多,各部部首倒是齐全,一共三五百人,一堆部门,告子觉得混个部首也稍微有些难,但也混了一个吏长的职位。
    他是以言辞著称的,除了巨子之外,适没来之前辩五十四为首。
    造篾启岁也算是善辩,但是话语繁复有时候不得要领,比起告子要差一些。而造篾启岁前往巴蜀的时候,告子本身也不愿意做这件苦差事,对于选了书秘吏的人前往巴蜀一事他也没有反对。
    可是如今新成立了一个宣义部,辩五十四又做墨辩一职,告子信心满满地认为这个宣义部的部首完全就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谁曾想名单一出,竟然是才来到了墨家不久的适,这让告子极为不满。
    此时墨者内部的纪律还不是太严苛,活泼而又不失严肃,人数也不太多,内部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在墨者大聚之中表现出来,或是通过书秘吏传达上去。
    只是告子对适担任宣义部部首一事极为不满,完全不可能通过书秘吏将自己的不满转达给墨翟,于是便直接去找了巨子,说出了自己的不满。
    屋外的树下,聚集了不少人,适并不在,他带着宣义部的几个人前往啮桑乡处理一些事还未归来。
    树下,墨翟、禽滑厘等人俱在。
    告子跪坐于地,一如从前那边直言不讳地说道:“宣义部部首,需要口舌锐利,能够讲清楚墨者的义。先生认为我行义不能持久,但是却也认为我能说清楚先生的义。既然这样,难道宣义部的部首不该是我来做吗?”
    “难道先生认为,我的口舌不如适吗?他的言辞极为粗俗,甚至不懂雅语,反倒是和那些粪土稼穑的农夫之辈讲的清楚,恐怕并不能很好地传播墨者之义。所以先生难道不认为自己错了吗?难道我的口舌真的不如连雅语都不会的适吗?”
    告子本来以为墨子会讲一番道理,至少也会安抚一下自己,哪怕自己做不到宣义部部首,但至少做个部介也有可能。
    却不想,墨子直接回绝道:“是的,我就是认为你的口舌不如适,所以你不能胜任宣义部部首的职责。难道你不记得当年儒生程子来与我辩论时我的那番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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