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集到啮桑乡的人越来越多,用木头或是茅草搭建的简易住处到处挤满了人。
    外面生着篝火,有沛县义师在巡查以防出现火灾,各个乡亭的人按照熟悉的程度聚集在一起。
    正式开工要再等几天,从商丘来到了啮桑的苇也到了这里,手中拿着一张麦饼正在那啃。
    推着墨者来到这里的那个临走前有些唠叨的某家人家的大儿子也在这个火堆旁,拿出了一块豆饼放在木炭上烤着,发出豆类特有的让人难以拒绝的香味。
    都是一个乡的,很快就熟络起来,听到苇的名字后,那个正在烤豆饼的男子也听过名字。
    在家中他并不腼腆,如今看到许多人终于腼腆了许多,不知道怎么表达善意,便将烤的香喷喷的豆饼掰下来一块递到苇的手中,说道:“我叫蒲,也曾在乡亭听过你的名号。”
    苇从商丘迁徙到这里已经许久,沛地的口音带着浓浓的徐夷古味,但和宋地方言还是有几分相似。
    接过示好的豆饼,返还了一小捏盐,笑道:“我在商丘村社的时候,那些听过名号的人,可都是乡里能打不怕死的少年。”
    蒲也笑道:“如今沛县哪有这样的恶少年,凡有的要么在义师当中,要么就被墨者打了一顿后老实了许多。如今能在乡亭间有些名声的,要么便是开田广阔、要么就是在义师勇猛。以往那种与人私斗而成名的事,怕纵然有,也难成名了。”
    他的话引来一阵笑声,围坐篝火旁的一人笑道:“私斗怎地不能成名?被摹成子抓到,且不说要罚没许多、做役,还要带到各乡亭巡游……”
    蒲与苇等人一起大笑,这算是一两年来沛县的新风气,与之前不同,而这些都曾经历过之前与现在的人便有些许多的共同语言。
    苇因为开田卖力、又因为在商丘就跟适许多开田稼穑的本事,因而这两年在乡亭之间常被提及。
    如今是做事勤勉的人成了闻名人物,那些乡间的恶少年则成了笑柄:论打,被墨者中集九州锐士的剑士暴打,又要依着沛县的万民通约拉着巡游,早已不再是年轻人觉得此人英豪的时候了。
    风气的扭转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完成的,但矫枉必须过正,靠着墨者掌握的暴力,用暴力强制扭转了沛县的风气,并扶植了墨者所认为正确的“价值观”取向。
    至于是不是绝对正确的,那无所谓,这东西没有绝对正确的。
    蒲既听闻过苇的名声,又知道曾深入到村社、穿着墨觋女巫服、偶尔路过村社帮着治疗一些疾病的芦花是他的妹妹,便觉得更为亲近,稍微谈谈几人便就熟络了。
    抓着机会问了问一些开田稼穑的事,苇便用当年从适那里听到的一些道理做回答。
    如今很多深入村社的乡亭间的墨者,稼穑事都是从适那里学来的,而适在商丘村社的时间又最长,苇也算是得其传授。
    篝火旁的人听的兴起,这都是他们关心的问题,全都围了过来,不多时连旁边篝火堆旁的人也吸引了过来。
    一群人谈的火热,适慢悠悠地走过来,顿时几个熟悉的人起身打了声招呼。
    两名跟随适的剑士手从剑柄上松开,这里是沛县,来到这里的人都拿着纸制的户籍什伍证明才能聚拢到这里,并无危险。
    适在村社许久,虽说今年一直忙着和见不到的那几位“子”打嘴仗,可毕竟早已习惯了和这些人交谈,极为自然。
    “朝那边挤挤,这天有些凉,我离火近一点,比不了你们厚实壮大,我可怕冷。”
    火堆旁的人笑着给让出来一个地方,上次在楚使来的时候,适在吃饭的时候已经见过蒲,他记忆力尚好,这些人的名字见过就会记下来,有时候记不下来也会记录在随身携带的纸上,以后见面直呼名字也显亲切。
    和几个见过面的人都打了招呼,那些一时记不起名字的放到最后打招呼,只当是人数太多不一一招呼,他们也并不知。
    墨者组织过守城、组织过万人的祭祀、也组织过一个县的政事,因而组织能力不低,这里聚集的人安排的井井有条。
    几处铁矿矿山已经选定,就在啮桑向南不远,都是些半露天的矿,很容易开采。
    至今为止沛县还未开采过煤铁,很多矿就露在外面,远不是两千年后的模样。
    从六个乡一共赶来了大约四千轻壮,也就是说六个乡加入墨者基层体系的一共有大约两万户,算起来有将近八九万人。
    这些户数,可能尚且不及陶邑一城的人数,更别提临淄洛邑之类的天下大城,但墨者深入村社的有效统治可以让这些地方迸发出一座大城所能拥有的极限动员力量。
    这种动员极限也和适所领导的宣义部有直接的关系,数年之后的郑楚交战中就出现过四万郑人一箭不放就逃走的事,因为那些郑人反对与楚交战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战,因而对于这种贵族间的继承权战争屁事毫不关心,能跑就跑。
    在沛县,至少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后日开始的事,算不上一场战争,但也必须讲清楚其中的利害。
    第一期征召的劳作极为重要,如果这三个月不能做好,后面的事只会越发难。
    修路、挖矿、建炉、夯基、准备陶泥等等这些,都需要在三个月之内完成,任务极为艰巨。
    三个月也是依靠热情所能保持的一个巅峰时间,超过了这个期限,就有些过于漫长,一些不满情绪就会滋生。
    好在适是真的见过铁制农具,也知道一些铁制农具大规模使用后的历史,因而他可以用所见到的一切,说出围坐在他身边的这些人最喜欢听的话。
    一个人能否宣传,不在于懂得多少道理,而在于能否知道那些宣传的对象想听什么样的话。如果拿着天志兼爱大义之类的话说给此时的农夫听,效果会大打折扣。
    适又不是空画大饼,他是真正知道;就算这是画大饼,实现的时间也没有太过漫长。
    因而适刚刚讲到那些铁器普及后的美景时,火堆旁已经聚集了百余人,使劲地向前挤着,想要听适继续讲下去。
    适知道农夫想要什么,知道他们害怕什么,知道他们期待什么,也知道他们的耐心与激情可以持续多久。
    因而,他所描绘的蓝图中,没有百年以上的故事,也没有十年之后的梦想,而最多都是三年五年为期限的、明确的东西。
    篝火旁的人越来越多,可四周却越来越安静,只有适的话音和篝火的声响,有些出奇地诡异。
    当他说到三年之内要让沛县每家都有一两件铁农具的时候,篝火旁爆发出一阵直冲天际的叫好声。
    蒲高声喊着,心里明白以自己家中的情况,只要铁器出现,不到一年自己家中就能买上一些。
    想到这,再想着适说的农具,不由想了许多极为美好的事。
    比如苇之前和他说过的除草用的锄头,那最好是用铁的,轻便不说,也足够锋利。
    只要有力气,可以让十几墨亩的豆苗中没有一根杂草。墨者又讲过杂草会和豆苗争水争肥争阳光,若是没有一根杂草,只怕又要多产不少粮食,说不准以后真的可以用豆饼来喂牛马。
    又比如之前听到的开垦土地用的铁锄,其实和如今使用的石锄差不多,可是要薄要锋利也要更轻便,不用担心碰到石头上会碎掉,也不用担心锄一阵后手臂就没了力气。
    若是有了铁锄,那边荒泽间自己看中的那片荒地,就能开垦出来。不怕没有力气,就怕力气使出去后收获却不属于自己。
    铁锄一日一人可以开垦一墨亩的土地,荒地到处都是,忙上三五年,家里的土地就要翻翻。偿还了牛马钱,从伍中分出,自己买了牛马,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就算不从伍中分出,铁犁铧也需要有牛马拉动才能开垦荒地。到时候和伍中的人商量一下,大不了一起开垦,这样修建一些小的田埂堤坝也更容易,开垦的也更多。
    想到这些,蒲便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力气。
    这可都是为自己在忙活啊。为了更多的土地、为了更好的生活,这是很简单的理由,也是符合墨者以利聚人的理由,更是足以让农夫献出许多的理由。
    至于说贵族之间的战争,农夫真的没有兴趣。他们要么是逃亡农奴、要么就算被征召参加了战争也毫无收获,反倒要荒芜了自己的田地,可是定租却不能免除,饿死的还是自己。
    此时此刻,如蒲这样朴实朴素的农夫,经过墨者的这将近两年的宣传之后,所能接受的唯一打仗的道理,就是守护他们的公意,守护他们的生活。
    而开矿,还不如打仗严重,但关乎切身的利益更重。
    蒲以为,自己可以为那些想到的梦想坚持一辈子,哪怕五年时间只要能够弄出来铁,自己也一定能坚持下去。
    但,适认为,如今描绘的这些美好,只能支撑三个月到半年的时间。
    那些此时认为可以坚持五年十年的人,可能有,但却不多,所以需要更多的、不同的激励手段,而不仅仅是未来的美好生活这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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