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族的叛乱,当然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既不是为了百姓,也不是为了楚人。
    只是,终究说给外人听的时候,需要一些说给外人听的理由。
    大尹想都没想,便答道:“我本宋人,怎么可能是为了楚人的攻城呢?这样的说法,是对我的侮辱啊。”
    他抽剑怒斥,又道:“我们这样做,正是下合民意,上为社稷。这难道竟然做错了吗?”
    适笑问道:“可如果楚人并不想要灭宋绝祭祀,那么难道楚人攻破商丘,就会损害社稷吗?”
    大尹急忙道:“但民意汹汹,我们也是不忍百姓受饥馑之苦啊。终究,是民众想要驱逐无道之君,我们只是顺从民意。”
    适摇头道:“可是,我所听到的民意,并不是这样的啊。大尹您口口声声说为了商丘百姓,但正如您养了一条猎犬,却喂这条狗吃草,还说让他吃草就是为了狗好。可您不觉得,您应该问问狗是否愿意吃草吗?”
    大尹面部抽搐一下,没有回答,半晌道:“小司寇掌三询之事,他应知晓商丘民众之愿。”
    这不是推卸责任,而是小司寇的本职工作就是这些,小司寇急道:“城内百姓确实是不想要再守城了,粮仓被楚人细作所烧,再守下去只怕城内要饿死无数。众人不愿饿死,所以要守城,这就是民意,也是我所询问过的。”
    本来小司寇还准备加上天命之类的话,但一想对方“非命”,知道说也无益。
    适即刻反驳道:“巨子言,万事有大利小利之说。譬如此时百斤麦,而距离明年耕种尚有时日,只能每天少吃一些并且拌以蕨葵之菜,以支撑到明年可以耕种。”
    “假如有人说,不若此时便不拌以蕨葵之菜,每天吃饱,或许可以蛊惑不少人。但这并不是大利啊,而是短暂的小利。”
    说罢,适指了指身后那些集结在一起,分发了兵器的民众道:“如今民众想得大利,而非只是小利,因此这才是真正的民意。”
    “巨子言,罪犯禁也,惟害无罪。宋公怒楚,即便造成了危害,但是罪责难道全部在他吗?”
    “小司寇掌三询之事,难道在怒楚之前可曾询问过民众的想法吗?另有臣属六卿,难道在怒楚之前没有考虑到后果吗?那又为什么没有相劝呢?”
    “今日之事,民众的意见是面见宋公,求取大利,也为日后再不会发生这种类似的事而准备。这才是真正的民意。”
    “墨者今日所来,只是为了促成几家罢兵罢斗,既都说都是为了百姓为了社稷,那么就请停战。”
    “今日事,若是为了商丘百姓与宋之社稷,那均无罪,可让宋公盟誓不究今日之事。若宋公连民众的大利也不能够答应,那么再换不迟!”
    话已经说到如此严峻的地步,大尹也明白适所说的真正民意是什么。
    此时所说的真正民意,不是什么道理,而是他身后的数百墨者、三百沛邑甲士、外加数千汹汹分发了武器的民众。
    空口谈道理,没有用。
    而看着适身后的那些民众,小司寇也清楚,墨者蛊惑人心的手段之强,远非自己能比。
    数日之前,他还认为民众已经只剩下驱逐国君一条选择了。
    那时候城墙附近的民意他也是知道的。
    可是不过数日,这些人却被墨者蛊惑的换了想法,到底什么是“大利”,这些民众想要什么,小司寇并不清楚。
    但想来,这些城墙下的民众和城内的民众,并无二致。
    既然墨者短时间内让城墙下的民众转换了想法,只怕城内的民众也经不住墨者宣义部的几番言语。
    小司寇明白,今日事已经不能改变。
    纵然墨者说他们只是做第三方调停,但实际上态度已经明确:调停顺利,那就调停。若不顺利,就要亲自上阵。
    大尹看着这些武装起来的商丘农兵,再看看那些整齐队列有士之英姿的沛邑兵卒,也知道今日事怕不是那么简单。
    无奈之下,他只好问道:“难道墨者竟要为了让双方罢斗而放弃守城了吗?我曾听人说,墨者最是守信,既答允的事,是不能够悔改的。”
    适没有回答,公造冶朗声道:“子墨子亲自防守,自有手段。莫说楚人已经疲惫,就是士气正盛之时,也可保商丘数日不失。”
    大尹不明白墨者用了什么手段守城,但既然敢于调动这些多人离开城墙,以墨者的信义,必然要先保证城墙不失,这才是一切问题的根本。
    众贵族发动叛乱的条件,就是认为楚人攻城猛烈,以至于墨子开始调动城内的大部分力量防守,这时候是没有力量在保证城墙的同时又参与城内的政变。
    之前墨者也找过这些贵族,诉说楚人攻城猛烈,可能需要这些贵族的私属参与守城。
    而另一面的司城皇一系,墨者则完全调用了司城皇在城内的私属甲士,怎么看都是城墙危在旦夕的感觉。
    如今公造冶这样一说,大尹知道墨家守信,既这么说了,那么城墙必然是在调动了这么多兵力之后依旧可以不失,心中骇然。
    既是可以保证城墙不失,那万一墨者与司城皇一系联合,政变也就绝无成功的可能了。
    大尹觉得,自己需要争取更多的时间,争取到那些甲士攻破萧墙,到时候事情也就无可挽回了。
    他正准备在讲几句道理呢,只听适道:“巨子有令,既然是为了商丘百姓,那就要以民众之意为先。此时楚人攻城正急,若有人以民意为名,却行助楚人攻城之事,那就只能按照守城的手段去应对了。”
    “巨子言,麦与莠幼时不能分,但若结实总能分清。如今诸位或为宋之社稷与民众,或为楚人攻城,既然不能分辨,还请罢兵,若宋公不能依允再行出国之事!”
    “巨子有令,以此时为限,若双方不能罢兵,墨者便出面反击继续战斗的那一方!正如扶弱抑好战之君一般!”
    大尹脸色微变,如今自己这边优势很大,墨者若是坐视不管,那其实就是在帮助自己。
    但如今墨者却要双方罢兵,那就是明摆着帮助弱势的宋公。
    大尹厉声道:“墨者这样做,难道是要助无道之宋公吗?”
    适重申道:“墨者只求双方罢兵,谁不罢兵,墨者便会相助罢兵的那一方。并没有帮助任何人的意思,难道大尹不能罢兵吗?如果您罢兵,难道墨者还会攻击您吗?”
    大尹闻言,看着适身后的戈矛与沉默的民众,长叹一声道:“若是君上不能答允民众的意见呢?若是君上不能让我们满意呢?有些道理是对的,可是做起来谁又能够一定做对呢?”
    适郑重回道:“巨子自有手段,这个不必担心。只在一个时辰之内,若是宋公不能答允,那么墨者将不再调停。这些民众不归属墨者,若是他们的大利不能满足,那么他们也自然会追求小利。”
    “舍大利而取小利,是为害。而取小利而舍大害,是为利。”
    适冲着公造冶轻轻点头,公造冶即刻叫身边两名墨者剑手道:“若是大尹同意,我即刻便派此二人,进入宫室。诉说百姓愿盼,只给宋公选择。”
    大尹看着这些人,心中明白,事已至此,什么条件宋公都能答允,只要还能保持公爵之位。
    墨者这么说,实则就已经是在帮助宋公,可墨者却说自己只是中立调停,根本没有帮助任何一方的意思。
    大尹却明白,一强一弱,若再有第三方,那么中立便是帮强,调停便是帮弱。
    适见大尹仍在犹豫,补充道:“如今子墨子发觉楚人外强中干,守城之兵无需太多。司城皇求见子墨子,认为你们这些人就是在帮助楚人攻城,又有传言说若是楚人破城则司城皇一系将被灭族,因此他们的私属甲士死士惶恐不安,或多有想要回护家主的……”
    这算是最后地警告,也算是告诉大尹,不要想楚人围城会牵扯墨者的全部精力,现在不但可以调派这些民众,甚至司城皇一族的私兵也可以下城。
    听了适的话,大尹苦笑一声,自己这些人谋划了三年的政变,等待了楚人攻城的时机,却不想最没想过会参与政变的那支力量竟然出面参与了政变,导致满盘皆输。
    如今事已不可为,墨者给的时间极少,宋公危在旦夕,只要不是让他自杀去位,肯定就会先答应民众的条件。
    大尹心想,己方若是不答应,那就给了墨者站在宋公那边的借口,可若是答应罢兵……大事去矣!
    似乎,历来政变失败,若不被杀,只有逃亡一条路可走。
    大尹想到了几十年前坐在大尹之位的那个人,政变失败后,侍奉着有继承权的公子启逃亡楚国,如今家族早已破败,再无权势名声。
    忍不住问道:“若我等罢兵,难道君上不会报复吗?盟誓,难道是可靠的吗?墨者固然是为了商丘百姓之利,可这样做,就是让我们逃亡啊!即便我能答允,其余人又怎么能够答允呢?那些跟随我们起事的甲士民众,难道不会担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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