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争论了一会,芦花准备好了饭食,适便道:“先吃饭,边吃边说。”
    高孙子等人也饿了,便和适一同收拾了一下木桌。
    上面摆放的那盘不曾下完的围棋,天元附近已经黑白相间厮杀的难解难分,反倒是边角处并无逼并阻碍,正适合腾挪闪转。
    将这盘围棋收拾到一旁,屋内的八九个人一同坐在了桌上,也不讲此时的一些礼仪,女人亦能同桌而食,若被贵族看到定要惊呼礼崩乐坏,倒是屋内的人早习以为常。
    一则是墨家内部本就是众人平等的道义,守城的时候也不会歧视女性,反而认为女性可以“担土垒木”。
    二则是因为棉布的原因,沛县周边的商品经济有些畸形的繁荣,在能够脱离土地养活自己的时候,配合上墨家的平等理念以及氏族时代女性地位的遗留,沛县的女性地位总的来说略高于别处。
    而且还因为大量的女性需要承担医术、孩童教育等一系列的吃“墨家财政开支”的人,这种样板的树立也在将近十年的时间里导致了沛地许多风俗的改变。
    餐饭算不上特别,但比起此时绝大多数人吃的,已经算是丰盛,与贵族们自无法比。
    一人一碗面糊糊,粟米饭,一罐子里面加了植物油、剁碎的腌香椿叶、以及禽鸟蛋的配饭菜。
    每人还切了大约两厘米厚的“白面菜卷”,作为菜吃用。
    外面是一层白面,里面是剁碎的极为咸的咸鱼和葱油,其实也就是个菜很多的花卷,但是因为咸鱼太咸,只能做配菜吃而非主食。
    高孙子看后笑道:“这咸鱼卷,最开始可是收麦的时候才能吃的,我记得在沛县挖掘第一道水渠的时候,这东西送饭可是民声震沸的。现如今平时也能吃了。”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实实在在地说出了沛县这几年的改变。
    收麦时节,正是热的时候,出汗也多,正要补充盐分。
    那时候麦粉还算稀罕物,植物油配上臭烘烘的咸鱼,还有麦粉,简直就是盛宴。
    从挖掘水渠开始形成了这种奇怪的吃法,却出奇地受到民众喜欢,久而久之也就成为此地习俗。
    现如今割麦时候这习惯依旧保留,但是平时也能吃得上了。
    虽然在适看来,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吃的,但在沛县之外的农夫若能吃上这东西,也便如同冬日祭祀家主赐酒食的时候一般。
    至于香椿,更是此地特产,向南便是彭城,彭祖传说生于椿树之下,椿树又长寿,故而此地椿树颇多。
    椿芽以盐渍,平日也能吃上,而且这种腌菜有一样好处:不生蛆。
    其余腌菜就算放盐,也常生蛆,包括酱,可能天子诸侯吃的有专门的“士”负责不会生蛆,但大众实用的多会生蛆,捞走蛆虫继续吃。
    因而这简单的一顿饭,相对于此时天下绝大多数民众而言,已算是美餐。七十者可以食肉,就算是仁义天下的梦想,低下生产力之下的生活水平不可幻想。
    墨家内部倒是不少低阶贵族出身的,诸如高孙子就是正统贵族。也正是这样,“自苦以极”这一派中最多的也就是这种退一步就能过上低阶贵族生活的人。
    适拿着筷子,点了点那罐椿芽鸡蛋沫子,悠然道:“我曾听人说,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是故小年不及大年,若是椿看,不会在意一时春秋。”
    高孙子博学,虽此时庄周未生,但适的这番话还是博得了他的赞赏,也明白了适的弦外之意,笑道:“你我皆是蟪蛄朝菌,怎么能够不在意一时春秋呢?”
    适也笑道:“你我虽是蟪蛄朝菌,但墨家之义不绝,便是时八千岁之椿。有些事,要看长远。”
    “以璆琳、烈酒观之,长久看,这些东西难道对天下没有益处吗?”
    高孙子知道适想说什么,不过对于这个问题,他无法反驳。
    这东西确实是有益处的,而且适说璆琳若是做好了,可以透明透光,代替封闭窗户的草帛,让天下人都能在亮堂而冬日不寒可透阳光的屋内生活。
    长远看,必然有利。
    适又道:“再者,难道我们不做出这些东西,不以工商传于四方,那些王公贵族就不掠夺封地的农夫了吗?这些东西本来是有利于天下的,就像是剑,圣人得天鬼之启制出,是为了搏杀虎豹、安定天下的。有人拿来杀人,却说杀人的罪应该算在制剑的圣人与工匠身上,这是正确的吗?”
    高孙子看了看适,郑重道:“但你要知道,你做出这些东西,本身就是为了让王公贵族喜欢,让他们以铜粮钱金玉交换。这就像是你在制剑的时候,就希望这柄剑杀人,所以这与你说的不同!”
    两个人的语气越发激烈,眼看又要闹出当年烈酒作坊一事,旁边几人想要劝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适也郑重道:“我做出这些东西,不是为了让王公贵族来盘剥封地的,而是为了利天下!”
    “子墨子言,墨子行义,需尊三表。”
    “天下贫则从事乎富之,人民寡则从事乎众之,众而乱则从事乎治之!”
    “这三表我并未违反,而且这一切都是为了天下富、人民众、政而治!我是符合墨家三表之义的!”
    “错的是天下如今的制度,农夫禁锢于封地之上,不得离开也不能离开。要解决这个问题,不是说让贵族们都穿草鞋短褐就可以的!你这是治标,而非治本!”
    高孙子也厉声道:“你说的对,我从不反对。但是,这些东西也确实让沛县富庶而天下其余地方封地上的农夫受苦!我不反对革新天下的制度,但我希望墨家在过程中也要心怀天下万民!”
    “如水而净,不能沾有淤泥。”
    适反击道:“子墨子言,利弊需权。能得大利而取小利,是为害!我这是在为天下大利而做,你那样只是为了天下小利。和王公贵族们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就得靠打!”
    “打,需要钱,需要粮食,需要铜铁。”
    “打胜了,才能从根源上解决王公贵族们这些天下的蠹虫!到时候才能够大利天下。”
    “今日市贾豚也在这里,你问问他,如今一门炮的铜,需要多少粮食换回来?沛县只靠农业土地,能不能撑得起现在的义师?撑不起,又谈何将来大利天下?”
    在场这几人,不是适的嫡系,就是高孙子那一派系的,有些话可以说的明白一些,不需要任何的遮掩。
    两人的矛盾不只是奢侈品的问题,还有今后一系列的经济政策。
    高孙子这一派的,算不上最极端。
    墨家最极端的一派衍生,还有一支严重超脱了时代的、希望“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市贾不二价”的极端小农空想的派别——以劳动衡量每种商品的价值,等同于价格,进行定价不得违背,从而使每个人的劳动都能换回同等的劳动产品,既有交换,又无资本升值,于是天下大治。
    虽然阐述的并不明确,但其阶层本能还是给出了一个这样的幻想,并且随着墨家的一些理论的产生愈发完善。
    市贾豚最早跟随适接触一些经济上的东西,也掌管着墨家的财务支出,因而是便希望市贾豚能够用很现实的东西,稍微击碎一下高孙子过于理想主义的想法。
    市贾豚早就希望让两人不再争吵,见适问,急忙答道:“便以一门六百斤的铜炮来算,不提工匠,只说所用之铜。”
    “六百斤铜,可熔小钱三万。以越、齐、三晋的粮价来算,三十钱一石粟米。这一门炮所折合的粟米,就是一千石……”
    “楚之县尹,年俸不过万石,单以年俸不算禄田封田,楚国县尹一年也不过能折十门炮的铜。”
    “在沛县不曾变革之前,牛耕铁器良种新谷堆肥不出,九口之家,刨除掉自己所吃用,若丰年,扣除租税赋用,所得不过两石。”
    “这一门炮,若以之前来算,就折五百户九口之家一年的余粮。近五千人的余粮全部征集,才堪堪一门炮!”
    市贾豚所言的,自然是一系列的农业变革之前,劳动生产效率和单位亩产极低的情况下。
    像是鲁阳公那样的县公,他的禄田名义上可能也就三五千户,剩余的则属于治下的封田,至于私吞并集的土地当然更多。
    这样的数目说出,那是触目惊心的,也是天下农业不够发达的直观体现。
    高孙子默然,他也知道很多东西价格昂贵,却没有直观地了解到能够昂贵到这种程度。
    但他转而又问:“如今沛地稼穑即已变革,一千石粟米,还是很容易的吧?”
    此时的石,是周制的小石,折合粟米大约三十斤,一千石粟米也就不过三万斤。
    这放在以前,确实算是一笔巨额的财富,但在如今的沛县,实在算不得什么。三万斤粟米或者小麦,莫说五百户,恐怕一百户的农夫都足以不动筋骨的拿出,折合下以九口而算不过每人三十斤。
    以如今两季法种植,辅佐以土豆地瓜之类的食物作为辅粮,三万斤粮食不过是百亩之田的全部产出,高孙子算来似乎便宜的不像话。
    市贾豚闻言,接话道:“适之前说过,一农夫一年产四百斤粮食和产八百斤粮食,那不是一倍之差。”
    “人要吃三百斤,原本只剩余一百斤可以交换或作赋税。现在产八百斤,那实则余下五百斤,可以交换的数量是五倍。”
    “实则不止如此。佐以瓜菜和其余新种,所能交换的更多。”
    “但是……越、齐的粮价,不是沛县的粮价啊。这些粮食,是不能够直接换铜的!”
    “而且,本地的铜基本都被我们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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