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卢参等人相隔十余年再一次看到邯郸城的时候,邯郸城的模样已经完全和当初不同了。
    甚至已经看不出周礼中方方正正的规矩,那些突出的棱角、行墙、壕沟护城河、附近周边的几个小型的堡垒卫城、在城墙上发出青黑色光泽的铜炮……
    这一切都和十余年前截然不同。
    从北境高柳第一次进入中原、第一次看到真正的中原大城的马奶,看着那高耸的城墙和城门处的人来人往,暗暗咂舌。
    和身旁许多第一次进入中原看到中原大城的北境人一同发出了啧啧的赞叹声,索卢参带着骄傲告诉他们,这城必是出自墨家人的手笔。
    随行的公子章那边的人笑着回道:“您说的没错。这正是工匠会的人帮着建筑的,花费巨多,却也值得。此时筑成,公子曾言,有两万士卒守御,十万之师不能破。”
    邯郸城比起北境的高柳城要高大的多,毕竟胡人不会攻城,高柳城完全没有中原攻城围城战的烈度基础,也就没有必要耗费巨大。加上人口却比这里差得远,实在不能相比。
    马奶听这些人一说,赞叹之余又问道:“这是咱们墨家建筑的,那泗上的城邑,岂不是比这个更加宏大?都说沛县,那沛县的城邑不知道又有多么大?”
    索卢参想了一下,摇头道:“只怕没多大。若真叫人围了沛县,只怕城邑再大也无用处了。”
    马奶似乎理解了,又似乎没有理解,心中竟然多少有些幻灭。
    总是听墨家说起泗上沛县的繁华,原本想象中那是一个比高柳要大的城邑,但是具体什么样他难以想象,就像是没有见过雪的人无法想象雪是什么模样一样。
    今日看到了邯郸城,已然震撼,索卢参却说沛县并没有如此雄伟,这样马奶觉得稍稍叹气。
    走在真正的中原大城之下,那种巨城的压迫感让马奶有些紧张,和那些第一次见到中原大城的其余人一样,看着高高的城墙,觉得自己有些矮小,有些慌张。
    索卢参倒是见多了城墙,也见多了巨大的城邑,只是粗略了估算了一下这座城邑修筑的花费,心里对于适所言的乐土需要每个人生产的东西很多很多才有可能的说法又有了几分理解。
    这样的大城,以往不是建不起来,但是能够在数年之内建起来、而且筑城的不是诸侯家主只能算是一邑大夫的公子,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
    与索卢参同行的徐益见索卢参抬头观望,便道:“这座城两年前刚刚建成,一共花费了五年时间。”
    徐益想到墨家那些关于仁义、民之三患之类的说法,许是担心索卢参有什么不好的想法,急忙又补充了几句。
    “所花费的钱财虽多,但是民众的生活亦有提升,公子真是仁义之人啊。”
    “邯郸为他的封地,便将自己的封田授人,得授田之人一万五千余户。最多分二十年还清,还清之后这些田产皆是农夫私产,邯郸人皆呼万岁。”
    “一万五千余户,户分田产百亩,又资以铁器、马匹,每户每年缴纳的税也不过十而取一。”
    “此外,公子又将自己的僮奴作为雇工,授予墨家在这边开办的冶铁作坊之中,每年得钱十万余。”
    “加之冶铁每年十一的收入,以及邯郸商贾往来的商税,加上一些从墨家的借款,又赶上荒年大修城邑,不但民众可以得食,又在不伤民力的前提下修筑好了此城。”
    这里面许多的做法,索卢参一听,心中暗笑,心道这里面要是没有墨家人的操作,那就有鬼了。虽说墨家之前重鬼神的,可索卢参现在已经对于鬼神之说颇为不信,因而想到不可能之事会想到有鬼了之说。
    心中除了暗笑,也有暗讽。
    这邯郸城本就是公子章的封地,公子章是为了当赵侯而收买邯郸的民心,加上邯郸城作为赵氏一族一直以来的重要封地,本地别家贵族不多,自然施展变革就容易。
    可要是推广全国,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敢这么推广,贵族就会推翻公子章的统治,斥之为暴政。
    索卢参心想,到头来也就是妥协和稀泥,这最后彻底干掉世卿贵族的重任,还得放在墨家身上,靠明君王侯终究不行。
    一个可以当国君的人,根本不会在乎那点封地,哪怕邯郸这样的大城。国君恨不得天底下一个大贵族都没有,全都变成小农,以便于集权。
    可那些当不了国君的贵族,封地和封地上的人口却是他们的命根子,也是他们权力的根源。
    不过这种变革,终究还是利于天下的。索卢参想到之前听适说起的一些说法:一直在黑夜中的人,根本不知道光明的美好。最期盼光明的人,永远都在黎明之时,东方将晓,人们看到的光明,才会明白黑暗的可怕,才会想到推翻那些东西。
    邯郸城如今的局面,对于赵国别处,那就是曙光,一个可以让别人看到的曙光。
    而墨家关于此时乐土的推断,所需要的基础正需要这种变革来提供。索卢参坚信适所言的那些乐土之说,是推论推理之后最适合时代的,但这个时代的到来,还需要各国的变革,最终发现变革不彻底的时候,民众才会期待真正符合此时生产水平的制度。
    他心中琢磨了许多,嘴上却不多说。既然墨家在邯郸开办冶铁作坊,想来在邯郸的渗透已经不浅,不敢说到了这里就像是回家一样,但至少会有足够的影响力。
    公子章的变革,墨家不可能全然让公子章收买人心,必然会暗中活动,以政治要求作为借贷的一项条件。
    这些附加的政治条件虽然徐益并没有说,但索卢参觉得这是一定存在的。
    索卢参心想,这徐益只说公子章在邯郸人皆称万岁,只怕墨家在邯郸民众眼中,也该是交口称赞了。
    …………
    邯郸城内,一处楼台遮掩深处,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身披白孝。
    年轻人名叫郭纵。
    郭家,是邯郸之前的豪族大户,原本是靠冶铁为生,当然不是高炉铁,而是那种低温锻打出来的海绵铁。
    炉铁的技术掌握在墨家手里,他们并不会。
    有名有姓,自然是贵族。
    郭纵的祖先,乃是周武王的叔叔,封于虢,后虢被灭于晋,子孙以郭为氏。
    后赵简子围晋之绛,郭氏迁于晋阳,后来的分支又有一支迁于邯郸。
    自从低温锻打海绵铁的技术出现后,邯郸这里的几个大家族便开始合作垄断了铁器的生产。
    邯郸郭氏作为晋阳郭氏的分支,依靠着冶铁业积累的财富,在墨家出现之前,已经隐隐可以涉足赵国的政治。
    兵器需铁、工具需铁,这必然和赵国的贵族之间有颇多的联系,这是氏族壮大的另一种方式,由商人成为“素封”之君,然后逐渐获得权力。
    在墨家出现之前,郭氏累积巨富,家有万金,到郭纵父亲这一辈的时候,已经是邯郸城首富之家。
    除了冶铁,还放高利贷,做马匹生意,郭纵之父在许多贵族面前都是座上宾,地位超然。
    然而随着十年前墨家的人来到邯郸,随着公子章的一些列变革,随着泗上那种新型的冶铁方式的出现和墨家的技术垄断,郭家的产业和地位一落千丈。
    两次降价相争,一次公子章土地变革、墨家出面赊欠铁器日后低息偿还,双管齐下。
    郭纵的父亲觉得凭借自己多年的积累,以万金作为根基,想要和墨家斗下去。
    可是斗了不到半年,郭氏一族就已经撑不下去,这万金砸下去似乎根本不可能触动墨家的根基。
    之后不久,墨家在这边的冶铁作坊就开始开出高价,招收郭氏冶铁作坊中的那些锻打工匠,许多人逃亡,甚至有些卖身为奴的也多逃亡。
    若是以往,郭氏自然可以凭借和贵族之间的关系,将这些人要回。
    但是,如今墨家和公子章走的极近,这些逃亡的奴隶竟然只是赔偿了原本的赎金,就做无事。
    不久之后,邯郸城市面上的奇怪商品越来越多,墨家在这边的产业全面铺开,但凡和墨家出售的货物有竞争的手工业者纷纷破产。
    棉布和毛呢彻底毁掉了本地的麻布生产。
    炉铁农具导致那些磨制工具的骨匠、石匠纷纷转行,或是成为墨家作坊的雇工。
    那些囤积粮食的大商人,也在这几年的粮价暴跌中赔的血本无归。
    然而有人忧愁,便有人欢喜,那些与墨家产业并不冲突的手工业者这几年都赚了一笔,而那些和墨家的产业有关联的、诸如烧炭、烧陶、木工等行业,更是迅猛发展。
    郭纵的父亲便派遣了几个心腹之人去了一趟泗上,回来后将见闻一说,郭纵的父亲一夜之间苍老了数岁,卧病不起。
    这个曾经在邯郸的大人物、这个可以和许多赵国贵族分庭抗礼的富商、这个赵国本土手工业的代表性人物,在病床上冲着郭纵说了一番话。
    “斗不赢的,家有万金,在墨家看来也不过是区区之数。墨家那边动动手指,咱们家这点产业就要撑不下去。”
    之后不久,老人便一命呜呼。
    郭氏一族的宗主之位落在年轻的郭纵身上,人心散乱,各自惶惶。
    他这个宗子接手的,是一个已经开始衰败的家族。
    他这个宗子和父亲一样,清楚依靠技术和财力想要斗过墨家全无可能。
    他也曾读过一些墨家的书籍,一开始觉得里面的内容很有道理,可是现在却恨恨想到:“墨家说让民得利,若真要让民得利,便不该与我家相争。不过是群口称仁义的小人罢了。与民争利,又谈什么仁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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