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却畴人天文的学问,甘德对于泗上的态度是既不厌恶也不喜欢,对于天下将来应该怎么样,并不是太过关心。
    长久看星星,难免会产生沧海一粟的虚无,只觉宇宙无穷天地浩渺,人存于是不过寄于天地。
    更重要的是泗上的政策对于他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甘德也就不便久留,对面的墨者询问了一下具体要去泗上的人手,便说让他先不要轻举妄动,等待时机来临自然会去联系他。
    甘德也知道墨者在各个大城邑都有通天之能,说要联系他自然会联系上,也就放心,从容离去。
    待甘德离开,刚才和甘德交谈的墨者回到后厅,和两名一起负责这里工作的墨者一起交流了一下意见。
    “巨子说,咱们现在对于天下贤才的招揽,要分三种情况。”
    “其一是天文、九数、医术、音乐、史书之类的人才,只要他们提出来,就尽可能送他们前往泗上。”
    “其二是一些对于天下不满的游士,他们本身识字,有些学问,但是他们的学问和泗上的并不能融入。二十年前墨家微小,那时候需要天下有心之士加入其中,但现在泗上自己就能够培养贤才,源源不断,这些对天下不满的游士如今就让他们留在本地即可。”
    “其三就是一些自己学习过或是之前听过我们讲义的年轻人,可能是因为家庭、可能是因为亲人的缘故,不能够直接离开家乡前往泗上的。如今天下局势有变,诸侯对于这些事管查的很严,这些年轻人也可以留在当地。”
    “尤其是第三种人,要注意秘密结社,平时也需要参与听义之类的活动,发展一些秘密的墨者,在本地活动,但不要暴露出墨者的身份。”
    “甘德先生也是楚地大才,观星之术祖传下来,确有才能,这样的人想要前往泗上,这是我们应该尽力做到的。”
    其余两人对此没有反对意见,他们在本地的活动是半公开半秘密的,这一次天下贤才的招揽分出三种人的说法,他们是赞同的,也是泗上实力发展的一个表象。
    二十年前,需要传利天下之义,以求更多的士人阶层加入墨者,扩大墨家的力量,那时候真的是来者不拒。
    虽然说泗上的文字和秦字很像而和别国的文字不太一样,但是那些自小接受了文化教育的士人阶层确实比起庶民更容易掌握文化。
    等到二十多年后,泗上的教育体系已经可以自发运转,庶人贵族的血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只是自小接受教育的缘故,所以那些泗上长大的新一批年轻人基本上都认字,就算不认得在义师强制服役的过程中也会强制学习。
    墨子说,人如素丝,染黑则黑染黄则黄,这就是泗上教育体系的基本道理,自小灌输的都是适的那一套东西,和旧贵族所掌握的那些东西格格不入,如今也就不怎么需要落魄旧贵族出身的人大量投身,让他们留在本地为将来计更好一些。
    而那些掌握了各种文化知识传承的士人,泗上也是分出了不同的种类。
    譬如掌握了礼法规矩和祭祀手段的,泗上是不要的,不过这也是个悖论,真正笃信礼法规矩和祭祀手段的,也不可能愿意去泗上。
    而礼法这东西,和甘德所掌握的天文学不一样。前者有没有,对于庶民百姓的生活并无太大影响;后者则可能牵动整个诸夏的航海业,天文学不发达就无法远航,而航海业的发展则可能会关系到几十万甚至百万人将来的生活。
    这两者是不同的,以墨家“功利”的做法,实在是提不起对礼法的丝毫兴趣,与之类似的种种也都是不要的:其余的甚至连占卜谶纬和炼丹方士这样的人,只要愿意去泗上也是可以接纳的,因为他们至少掌握着一些对社会发展有用的东西,通晓占卜的人在这个时代最起码要有一定的数学和天文学底子;炼丹方士最起码还有一些化学技巧。
    礼节和礼法不是一回事,礼法是政治制度,礼节是道德表达,这两者此时天下人分的很清楚:见到长者恭敬一些是礼节,见到贵族碎步恭迎每一个动作都有规定那是礼法,为长者折枝这样的事不是儒家礼法特有的,百家没听说有哪一家连这个都反对。
    在招揽贤人收四方士人之心这件事上,墨家也是将“功利”发挥到了极致。
    其实也就是经过多年的发展,泗上的统治阶层已经有了足够的人口基础充实官僚系统,不再需要和旧的统治阶层妥协招揽他们。
    甘德这样的人很有用,所以要用各种手段招揽。
    有志于天下芬的,用义。
    有希望知识变为财富的,给钱。
    有单纯渴望天地大道的,给他们优渥的研究条件和用仿佛猫儿喜欢的鱼一样的知识来勾引。
    每个大城巨邑的或明或暗的秘密墨者们,都在实行这样的办法,讲义的都在暗处,讲钱的都在明处。
    既有义,又有钱,还有军队,这就是泗上如今的现状,也就是诸侯如今恐慌不安的根源。
    在宋国变乱,各国开始警惕墨家的时候,想要送一批人离开阳夏前往泗上,虽然有些困难,却也不是做不到。
    在场的三个人都同意将甘德送走,在讨论路线的时候,一人便道:“阳夏距离宋国不过几十里,但是大路上都有楚人的边卡,不容易通行。”
    “宋国如今乱的厉害,各国都觉得泗上像是一种瘟疫,距离越近就越容易染病。宋国已经染了泗上的瘟疫,他们生怕这瘟疫也传到他们那里。几国都已经禁止游士走动活动了,妄图闭关。”
    “我看走宋国这条路是不行的。主要是人多,不只是甘德先生一家,还有其余一些人。”
    阳夏距离宋国确实极近,又是楚国对抗魏国大梁方向的前线,也是防止魏国从宋国绕路、或者将来干涉宋国的桥头堡,管理的着实有些严。
    送个几十个人倒还简单,可要是送太多,就有诸多不便。
    另一人也道:“我也觉得阳夏入宋不妥。最好的办法,还是利用在楚地的商人,沿着鸿沟入颍水,至淮河。”
    “只要到了下蔡,那就好说了。”
    其余两人也都点点头,阳夏靠近陈,又近宋、大梁、榆关,这里是魏楚对峙的前线,也是楚国最先进行变法的地方。
    王子定被灭之后,陈蔡等地进行了一场血腥的清洗,大量跟随王子定的贵族被夷族,为楚王在此地实行变法创造了良好的基础。
    处理了贵族,空出了土地,缓和了本地的矛盾,使得这里的楚人对于楚王的新政很是认可。
    加上靠近宋国和泗上,技术交流也更迅捷,这里的发展在楚国也算是富庶地区。
    以及之前楚国和墨家之前的蜜月期,使得这里的商业很发达,十个商人里得有九个和墨家勾勾搭搭,还有一个则可能是秘密墨者。
    因为楚国内部的封君权力,使得不少封君有经商免税的特权,没有依附贵族权力的商人很难和那些大封君竞争,而墨家的许多道义其实很符合工商业者的利益,他们与墨家亲近也是理所当然。
    反倒是本地的农夫对于墨家并不是太亲近,因为楚王把墨家的路走了,动手把王子定除掉之后又清洗了一大波贵族,分配了土地,相对于几年前的生活农夫过得相当不错,对于楚王感恩戴德。
    处死的不少贵族,还意味着不少的高利贷也被取消,人都死了自然也就没人收债。
    墨家在这里的活动,也就集中在了城邑中,城邑之外的农夫知楚王而不知墨者,这也属寻常。
    本地的工商业者、小市民算是墨家在泗上之外发展的主要对象,也是可以帮上忙的亲近者。
    最难办的也就是陈地附近这片地方,正如刚才那人所言,一旦到了淮河,那就等同于到家了。
    下蔡作为历史上楚国最后的都城,此时还属于淮夷边疆,那里也是贵族林立,根本不像是陈地一样可以变法可以实行有效的集权统治,那里墨者活动如鱼得水。
    楚王管不到、封君管不了、淮河下游尽数归墨家,之前淮河水患,也是墨家从泗上调集了粮食沿着泗水进行的救济,民皆称义,所以只要入了淮河楚王的王权根本就等同于无了。
    三个人又商量了一阵后,表决之后终于达成了一致的意见。
    他们先把消息送回泗上,同时派人和项地的墨者联系,由项地的墨者进行最终的安排。
    项城墨家的活动要更为“猖獗”一些,也是陈蔡地区墨家的活动中心。
    墨家将楚国分为几个大区,按照枝干组织的模式发展和渗透,项地是陈地的中心区;下蔡是淮水地区的中心区;宛城是南阳地区的中心区;鲁阳是汝南地区的中心区;长沙是汨罗江以南湘江地区的中心区。
    在楚国活动的明线的墨家负责人是屈将,在郢都;而暗线的中心区却在襄阳也就是鄢郢。
    项城作为陈地暗线墨家的影子政权所在地,正是处理整个陈地事务的首脑,三人确信项地的组织会安排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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