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很重要的信件当天夜里就到了第一个传递者的手中。
    接信的人手指粗糙,虎口处有明显的茧子,手心外缘处也有一层厚茧,手指粗大。
    屋子里一股浓浓的新鲜木料的味道,旁边还摆放着一些锯子凿子斧子之类的木匠工具。
    接信的这人是城中这一处的里正,当年子产变法之后郑国已经有了什伍制度的雏形,这几年接连和韩国作战,这种制度更加强化。
    只是制度虽然存在,和后世变法后的秦国却还不一样,秦国是以吏为师,基层能够控制到的乡里一级,有足够的官吏。
    但郑国的政治制度更为松散,当年关于乡校的辩论子产不毁乡校,催生了邓析的竹刑代替了官方鼎刑的事,使得郑国民间议政之风极为炽烈。
    一个是经济相对偏远地区足够发达,再一个也是因为郑国的集权不够给力,后来子产死后乡校虽然被毁,但残余严重。
    乡里之间的里正之类,也不是郑国官方指定的,而算是民众推选出来,或者也就是当地颇有威望的人物。
    这人既是里正,却并不拿钱,终究郑国和变法之后的秦国不一样,中央财政根本无力发一些低级吏的工资,当然不发钱的也就算不得吏。
    接信的人,本职工作是个木匠,理所当然是工匠会的成员,而且也是这里暗地乡校活动的重要人物。
    名为墨车的独轮车传入郑国之后,工匠们的木匠们很是过了几年好日子。
    他又是个热心肠的人,墨家往来城邑给人治病的巫觋也都和他熟悉,平时邻里之间有什么事自然找他,他又识的一些字,在邻里之间颇有威望。
    可以说这就是个把“我是墨者”四个字写在脸上的人,但就郑国的基层控制能力,竟是无人注意更无人管辖。
    韩国作为外来者,更是不可能明白这其中的道道。
    小手工业者和城邑市民阶层,本来就是墨家在泗上之外扩张的基础,工匠们加入墨家不需要太多的原因,也没有什么太多的故事。
    接过信的木匠忍不住骂道:“昔年巨子做墨车,是为了利民便民。这倒好,魏韩不义之战,竟要用这样的车来运粮。郑贵族被赶走了,韩贵族也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
    送信的人劝道:“你不要急,总有一天会天下大利人人兼爱平等的。这封信很重要,你明日要去运粮,到了地方后会有人接应。你到了地方后,用白巾扎头,自会有人找你。”
    说完,又递过去一块很白很干净的棉布,木匠接到手里小心地藏在了怀中,也将信件收好。
    也不留客,便各自散了。
    第二日一大早,邻里们都已经集结在外面,这几年独轮墨车已经普及,纵然不是人手一个,也是两家能有一个。
    不少人发着牢骚道:“木匠,你说人泗上宋国那边出劳役都要给钱,咱们什么都不给。郑君管着咱们的时候不给,韩人来了也不给,那韩人来做什么?”
    “就是,家里的活又要放下,车坏了还要麻烦你修,军中却不给钱。”
    众人发了阵牢骚,总算是没有太牢骚,农夫们现在并不忙,而手工业者现在虽然忙可大多都听木匠的话。
    木匠指了指远处的韩人士兵道:“谁让人家手里有这个呢?别牢骚了,走吧,总算不用自己带着吃的。”
    清点了一下人数后,几十辆独轮墨车吱吱扭扭地来到了府库前,韩人正在那里清点,将一袋袋粮食抬上了独轮车。
    里正认得几个字,便去了掌管的小吏那里,掌管的小吏也是郑人,用的却是如今已经通行方便的泗上的数字。
    旁边的韩人小吏也认得,泗上的文字被蔑称为“贱字”,但也称之为“吏书”,二十年前泗上用次字的时候就说总有一日天下为吏者皆要用。
    今日虽不说整个天下,倒是中原地区和秦地的吏基本都在用这种认字成本更低的文字了。
    原本府库的粮食是直接堆积的,这几年随着棉花种植推广,使得棉布逐渐取代了麻布成为底层的衣服布料,一些粗大的麻也开始用来编织麻袋,浊泽已经有了专门制作麻袋的手工作坊,这里府库的粮食便不再用“石”、“翁”、“釜”之类的容量单位,而是用了泗上宋地那边的斤作为单位。
    一个是容器的改变,另一个就是主要的贸易对象是泗上,那里已然成为天下经济之中,那里用的计量单位伴随着有目的有意识地宣传很快得到了半官方的普及,一如当年邓析竹刑之事。
    府库小吏清点了一下数量后道:“八十人,四十辆车,每车三百二十斤,四日之内必须抵达。其中二十斤为路上食粮,若是少了定要惩罚。”
    写下了简单的文书后,木匠带着满不在乎的语气半是嘲笑道:“咸菜还要自己拿。”
    那府库小吏也是个趣人,也笑道:“昔年不止咸菜,连同吃的粮食还要自己带呢。韩人也算是仁政了,竟然给我们准备路上吃的粮食。”
    两个人旁若无人地笑着,都是一副不在乎的神情,这些人的上一辈或者他们自己都参加过郑国的几次政变和叛乱,三万士卒为了反对郑国对楚开战的国策能够一哄而散消极对抗,自是不在乎旁边的韩人怎么看。
    待这边处置完,第一批运送粮食的劳役就此出发,第一批一共八百多人,领头的是个乡长,还有一些韩国的士卒押送。
    除了泽浊不多久,便看到了从别处来的劳役也在运送。
    或是运送粮食,或者运送火药,还有一些人正在修补前面一些有些坑洼的道路,后面跟着几门很大的铜炮。
    到傍晚的时候,就在外面露天驻扎,一里一里地分好位置,点燃篝火,各自拿出自己携带的小瓦罐,开始做饭吃。
    铁锅早已出现,但此时还算是一种日用品中的稍微奢侈品,这种服役的人也不可能带着自己家的铁锅,而是带着出征必备的小瓦罐。
    这一路还算顺利,并没有下雨,第三日正午就到了营寨,远远地已经能够看到新郑的城墙和火炮的轰鸣声。
    木匠按照那人说的,取出来棉布做的白布扎在头上,静静等待。
    不多时,迎面便走过来一个人,看模样和服饰应该是韩人中的军官,年纪不算太大,看起来也不像是农夫出身,至少也是个落魄士人。
    木匠略微有些紧张,他平日接触的人之中一般都是手工业者,很少见到能够有资格成为军官的士阶层,不知道对面是什么情况。
    对面那人的确是个士,曾经是郑人几年前归属于韩,成为了韩人。
    因为识字,又是士阶层出身,很快在军中做了一个掌管军需的小官。
    家中早已落魄,长大后开始接触识字的时候就墨家的学说已经印在纸张上四处传播了,郑国原本又是个较为开放或者说执政能力不行的国家。
    听了几次讲学、进了乡校和人谈论了谈论,很快就成为了墨色分子。
    他是郑地人,也不曾游学到泗上,后来秘密成为了墨者,都是单线联系的,他的上级也是郑人,原来在负黍开磨坊的。
    基本上各个城邑的磨坊都是墨家半公开的据点,平时就是推推磨,毕竟麦子从贱食成为上食需要一个磨粉的过程,在城邑中也有一些直接买面的人,开磨坊的既是手工业者也是当地的小商人。
    这种地方,每天都有很多人来往,而且磨坊需要雇工,而雇工多是最穷困的一批人,人员常驻也方便掩护。
    磨坊除了是联络点,还承担着类似于“教堂”的作用,平时讲讲故事、认认字都是在磨坊附近举行,偶尔施舍一些食物,看病的时候那些穿着巫觋服装的墨家医者也会选择在磨坊附近。
    等到负黍归韩之后,磨坊主就被调走了,名义上是卖出了磨坊,实际上磨坊也不是他的。
    开战之后,磨坊主便找到了这个单线联系的当军需小吏的墨者,为了可能要用先提前定下了接头的信号,用不用是一回事,有没有又是另一回事,毕竟军营不是那么容易进去的。
    这时候军需官自然不叫军需官,按照《六韬》的说法,主管军需的隶属于“通粮”一职。
    六韬中也算是有了军中参谋部的雏形,号为“腹心、谋士、天文、地利、兵法、通粮、奋威、伏鼓旗、股肱、通材、权士、耳目、爪牙、羽翼、游士、术士、方士、法算”等诸多士人为主帅指挥部的隶属。
    为通粮吏者,必要识字,懂得九数,这士人自然学过,加上他受的一部分是墨家的教育,于九数算粮之学可谓相较别人出类拔萃,在军中也受重用,非是寻常小吏,直接听命于通粮。
    身边一些小吏要么是墨者,要么也逐渐成为了墨色分子,整个韩军的后勤部门已经被渗透的如同筛子。
    因为这种小吏贵族自然不屑,但偏偏又要求识字会算数,然而既非贵族又要识字会算数的这些年都是些什么人?成分复杂,但要么认同尚贤、要么认同非攻、要么认同兼爱、要么认同平等……
    可偏偏各国又没有办法,伴随着粮食产量提高、人口增加、火药出现、技术革新,战争的规模扩大了。
    战争的规模在短时间内扩大,贵族体系培养的人才还是那么多,逐渐就要不够用,就只能选择用一些落魄士人和庶民承担日益需要扩大的技术后勤军官的职责。
    这时候也没有什么审查之类——战兵中可能墨者的比例不多,但是诸如后勤、随军木匠铁匠之类的“技术后勤”兵种中,墨者或者同情墨家的比例相当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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