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听闻贼酋骆永胜在分宁的那一刻,李希就动了心。
    又何止是他,他身边一众副将从将就没有一个不动心的。
    这次平叛之战,伪楚政权上下赵恒最恨的就是这骆永胜,其恨已经到了啖其肉、寝其皮的地步,要不然也不会开出封侯的重赏。
    尤其是活抓的话,更是世袭罔替,自此公侯万代,与国干休。
    李希算算自己眼下的官职爵位,都不用活抓,哪怕只是一个死的骆永胜,也够自己步履青云直入中枢了,公侯之位,必有自己一席。
    恰是因为太心动、太兴奋,李希反而警惕起来,目露凶光厉喝:“汝竟然敢行诈降计,好哇,左右拉下斩了。”
    这三番四次的恫吓,若是寻常人怕是已吓到魂魄不保,可这顾有志当真不凡,面色虽惊恐万分,但嘴里的话却是丝毫不乱。
    “上将军若杀了小人,恐无人再敢替上将军献城矣,小人的命固然轻贱,可王师的平叛大业不可耽搁啊。”
    看着顾有志被捆缚在地,亲兵更是举起行刑刀,李希终是开了口。
    “慢!”
    两次从死亡边沿走一遭,顾有志只觉得自己此刻的背襟都被汗透,劫后余生的刺激让他不禁呼呼喘气,两股抖个不停。
    “你说贼酋骆永胜在分宁,而他的弟弟却在洪州留守,此话本帅如何能信。”
    “千真万确、千真万确。”
    顾有志磕头如捣蒜,泪涕混着灰沾满了一脸:“我家将军说,那姓骆的出发前在其驻跸之处,伪楚大元帅府中谓众将言,朝廷的王师一定会分兵取分宁城,而提重军攻洪州。
    故而,骆永胜要密领大军屯于分宁,届时先攻其不备击败朝廷来分宁的偏师,而后绕抚河北上截断王师粮道,最后掩杀回洪州,内外夹击,必破上将军与王师于洪州城下啊。”
    “贼酋竟有此智!”
    听明白原委之后,李希是真的被惊住了,如果此事为真,那他和全军上下还真的会大败而归。
    此刻再看跪在马前的顾有志,李希已经深信此人确实不是诈降,哪有诈降把自家破敌大计都和盘托出的道理。
    “若无汝之言,我军险陷入危局矣。”
    李希翻身下马,亲自扶起顾有志,更为后者解绑,安抚道:“汝之忠心,本帅以知,假日剿灭叛党,必向朝廷表尔与汝家将军之功绩。”
    “不敢,小人与我家将军都世受朝廷之恩,皆不愿做叛贼爪牙。”
    “好好好。”李希大慰,以手拍顾有志之肩:“方才你说要行献城之举,准备如何行事啊。”
    “回禀上将军,两日后守夜大将便是我家将军,届时上将军可提兵于城外静待,彼时城头上我家将军会令人摇火光三次,上将军只需回应两下,便是信号。
    届时我家将军便大开城门,同时与愿意归降朝廷的兵士、暂时委身于叛贼的王师降卒都会大喊朝廷王师入城,愿归顺朝廷者都是自己人,如此全城皆乱上将军便可趁乱攻下分宁。再提领精兵直驱城中,必可活捉匪首骆永胜。”
    李希侧首看了看文辉良,又转过脑袋来沉吟一阵:“好,你先回去准备吧,届时本帅必领大军赶至。”
    “遵命。”顾有志抱拳应诺,刚欲转身离开,又听身后李希声响:“来人,赐其金十镒。”
    顾有志顿时欣喜若狂,转身又拜,连呼谢过上将军。
    等黄金一到,便两眼放光,手忙脚乱的将十镒金子揣进怀中。
    如此贪财之相也让李希心中大定。
    按照李希的主观来判断,他个人眼下已是比较倾向于相信这顾有志的话,不过前番文辉良才刚刚大败于泾口,李希不得不高估骆永胜三分。
    这会不会是一场阴谋,是敌军使用的诈降计?
    可自己再琢磨琢磨,又觉得骆永胜何必如此,如果不派顾有志来使诈降,真要是在分宁击败李希派出的偏师,而后顺抚河北上断朝廷军的后路,最后会师洪州城下内外夹击,李希盘算一下。
    自己不死也得脱层皮了。
    实在是拿不定主意的李希只好翻身上马,问道文辉良。
    “此番这顾有志投降所说的话,文帅以为可信否?”
    “这...”文辉良语顿,缓缓摇头:“我也说不准啊,兵家之道虚虚实实,实在难以判断。”
    憋了半天,说了这么句废话。
    李希无奈,只好下令全军前进,先抵达分宁落营再说,然后大散哨骑,抓捕附近的山户百姓。
    这倒是不难,当天晚上,哨骑就抓来了七八个山民,从这些山民的口中得知,数日前,确实有一支数万人的队伍从洪州城出发进入分宁,军中有楚字大纛和骆字王旗。
    这个回答让李希心中大定,看来那顾有志确实没有骗自己,骆永胜真个在分宁城!
    确定了这件事之后,李希可就静不下心了,一想到马上就能里应外合杀入分宁,活捉骆永胜,便觉头脸发麻,亢奋难忍,下令三军集结,不点火把,藏匿于夜色之下,蛰伏在分宁城外。
    “此天赐我李希奇功也。”
    见到李希这幅德行,文辉良心里却是猛然咯噔一下。
    因为眼前自己看到的李希,和那日泾口河边下令大军渡河的自己,何其相像!
    抬首望天,文辉良只觉后背呼呼的直冒冷汗。
    初夏之夜的风有些燥,吹得文辉良嘴唇发干却周身冰凉。
    在顾不得那么多,忙向着李希开口。
    “李帅,为防有诈,还是让文某先带一支前军入城吧,李帅您在城外暂待。”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开口,李希反而冷眼。
    想抢头功?
    谁都知道抓住骆永胜的功劳比攻破洪州,覆灭伪楚政权更重要。
    赵恒只在乎骆永胜,不在乎朝廷要打多久的仗、死多少人。
    所以寇凖的相令有至关重要的一句话。
    对骆永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以接受三军吃败仗,但只要拿下骆永胜就叫大胜,就有赏。
    “文帅已近花甲之年,这冲锋陷阵的事,还是让某来吧。”李希哼了一声:“文帅若惧,可带本部两万人守在城外,待我军陷城之后再入关墙。控制城门的任务,就交给文帅了。”
    “唉,好吧。”
    文辉良劝不动李希,只好勉强拱手应下。
    两人正聊着,但见城头之上火闪三下,李希顿时大喜,忙令亲兵举火两下回应。
    “吱嘎嘎~!~!”
    酸涩的城门开启声响起,一队赤手空拳的‘讨逆军’跑了出来,边跑边大呼:“自己人,自己人。”
    好家伙,暗号对上了!
    李希再无怀疑,拔刀在手怒吼:“全军攻城,活抓匪首骆永胜!”
    大军轰然回应,燃起火把,向着面前的分宁城狂奔。
    一路畅通无阻,顺利过城门洞进入城中,李希又命大军齐喊。
    ‘朝廷王师入城、凡归顺朝廷者都是自己人。’
    一时间,竟引起满城回应,到处都是放下兵器大喊自己人的‘讨逆军’。
    “哈哈哈哈!!!”李希高坐马上仰天大笑起来:“我军携煊赫皇威,所到之处逆军无不望风而降,甚好甚好啊。”
    “李帅,一支贼军正向城西奔逃,其大旗之上绣有骆字。”
    骆永胜想逃?
    李希顿时大惊:“全军与本将速追,断不可让逆贼骆永胜逃掉,传令兵速去通传文帅,令其带军入城接管全城。”
    “诺!”
    当接到传令的文辉良跟在李希大军后面入城后当场便傻了眼。
    这些大喊自己人的‘讨逆军’真的都是自己人!
    慌慌张张推开跪在面前的曾经下属,文辉良连跌带爬踹开街道民舍,但见皆是空无一人。
    晚风吹过,刺鼻的火油味直冲鼻腔。
    再看街道两旁,木制的房屋之上满是干草。
    “中计了。”
    文辉良后撤一步,两眼之中已是全然无神,又猛然一摇头恢复灵台清明,嘶吼出声。
    “速去告知李帅,撤!三军快逃!”
    可惜他发现的太晚了。
    漆黑的夜幕突然亮了起来。
    文辉良抬头看到的,是无数支火箭铺天盖地而来,落在满是被火油浸湿的草垛、干草堆、屋舍之上。
    一点星星火,可成燎原势。
    何况,是数千乃至数万支火箭。
    分宁城顿时四面火起,无数条火龙咆哮着在风中窜出,继而顺着街道一路席卷。
    整座城顷刻间全着了!
    李希还在兴奋的追赶着,但觉后背发热,疑惑转头,顿时亡魂尽冒。
    他背后的分宁城,竟成了一片火海!
    “快快出城、快快出城!”
    此刻转头已是晚了,李希只好继续闷头前进,却见自己面前一直吊着的那伙敌军转身,取下了马前几个瓶瓶罐罐摔在地上。
    刺鼻的火油味道顿时弥漫四周。
    而后几个火折子落下,数条火蛇窜出,连廊过户点燃两侧房舍形成一面火墙。
    然而这些骑军并没离开,而是下马,从西城城墙角下合力拖出一根铁索,铁索的一端牢牢锁扣在城墙脚下一根深埋地底的铁柱上,另一端的锁扣则将二十名骑兵连在了一起,不仅仅是马,还有人。
    一支由二十名破阵骑组成的骑墙,就这般牢牢锁在一起,横向堵住了整条街道!
    李希身后的亲兵冲出了火墙,却也一头撞死在这面人肉、钢铁组成的骑墙之下。
    火势越来越大,窜出的火苗惊了破阵骑胯下的战马,但这些畜生却也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扯动城墙脚下那根不知道多少斤重且埋在地底的铁柱,这堵骑墙纹丝不动,就挡在火墙的后面。
    马背上的战士举着横刀,看着宋军一个个从火墙内冲出,而后他们便毫不留情,机械般的挥下屠刀。
    一具具尸体堆满在骑墙之前,在火中发出焦臭的肉味。
    马跑不掉他们一样跑不掉,近距离忍受着城中热浪的炙烤。
    “冲啊,冲啊!”
    李希已是被熏的泪流满面,但无论他如何下令手下的兵士去拼命。
    都撼不动火墙外那一道人肉城墙!
    “今日为楚王战死于此,我等之幸也。”
    面甲遮住了二十张年轻的面庞,但却遮不住这群破阵骑的赤子之心。
    他们要拿自己的命,拦住李希的大军。
    一个也别想逃!
    分宁城外,看着眼前的一片火海,侯秉忠捂嘴泪下。
    骆永胜说的竟然是真的。
    天下真的有这种兵。
    卧身火海而不动、粉身碎骨竞争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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