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骆永胜口口声声要做堂堂正正的事,但他在给赵恒以大楚正统君王身份递国书的时候还是耍了一个非常险恶的手段。
    那就是国书比寇凖班师早到了三天。
    千万不要小看这区区三天的时间,这三天足够起到一个先入为主的作用。
    赵恒的身子骨最近很不好,这一点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长安城里里外外早就暗流涌动,所有人都在东望,也在观望着天下大势,做着最坏的打算,这个节骨眼上,骆永胜的使者带着国书来,自然受到了堪称万众瞩目的关注。
    拖着病体,赵恒还是在临时翻修出来的先唐皇宫接见了骆楚派来的使者。
    一名叫做伍振的君卫队成员。
    “自古岂有逆贼向正统递国书的道理,陛下不该见啊。”
    还没见之前,曹璨就找到赵恒苦劝:“陛下应该直接将来使拖下去斩了,把人头传檄天下,振奋军民之心才是。”
    但王钦若却是一力主见,其言道。
    “如今西北贫弊苦寒,又临西夏军阵之前,陛下龙体有恙不宜久待,还是见一见的好,若是可以和骆楚达成一些共识,则可还都东京。”
    这话听在曹璨的耳朵里怎么总感觉这么熟悉呢。
    细想想,这不是澶州之盟时曹利用说过的话。
    皇帝打算跟骆楚也签一份所谓的友好条约?
    曹璨不是曹操,他管不住皇帝,只能眼睁睁看着赵恒上朝,接见了这名叫做伍振的骆楚使者。
    “小小使者,见我大宋君王还不跪拜。”
    虽说是存了和谈之心的接见,但张耆还是想帮赵恒找回来一点面子,故而当面数落起伍振的礼数来。
    但说起礼数,循例如伍振这般的‘外邦’使者入觐,需要现在礼部的使驿待上三天,有专人教其面君礼节以及简单的官话,可是楚国算不算‘外邦’?
    再说了,赵恒这次西狩跑的匆忙,哪里还有功夫在长安造礼部使驿,凑活吧。
    伍振面容严肃,正声道:“鄙人乃大楚之官佐,遵的是楚法、循的是楚例,我大楚面君不拜,故而请见谅。”
    “放肆!”
    张耆气急,百官易恼怒侧目,唯独病容苍白的赵恒苦笑一声,抬手止住。
    “张耆啊,都这个时候了就别那么规矩,去把国书拿来吧。”
    皇帝开了口,张耆无可奈何,只能走下丹陛,冷着脸从伍振手里夺过国书,转呈到赵恒的御案之前。
    国书这个词听起来大气,但骆楚现在情况困难,基业未成,骆永胜又是在军营里创作,故而这所谓的国书不过也就是一张纸而已。
    这种细节上的问题充满了对赵恒以及大宋的不尊重。
    国书的内容简明扼要基本都是干货,不像当初魏禀坤作的讨宋檄文那般磅礴大气,很务实,务实到让赵恒难以接受。
    大概意思便是骆永胜打算和赵宋划江而治、南北两分天下。
    只要赵宋放弃长江以南,那么骆楚就与赵宋永结盟好,并且作为回报,会帮助赵宋剿灭在四川的刘蜀、福建的林闽以及两广的陈粤等伪政权。
    而赵宋仅仅只需要承认骆楚政权的正统性就可以了。
    乍一听似乎是赵宋占了便宜,但细想想却完全是扯犊子。
    南北两分天下,划江而治之后,那四川、福建、两广造的还是赵宋的反吗?
    那不就变成造骆楚的反了。
    说什么帮助赵宋剿灭,实际上就算赵宋不提,他骆永胜也得出兵去平叛。
    而一旦南北两分,则意味着赵宋拱手把整个江南半壁江山让出去,这简直就是自毁基业。
    国书的内容引起了轩然大波,即使如王钦若、吕蒙正这般一力主和的宰相都摇头拒绝,表示难以接受。
    “使者且先退下,此事事关重大,百官需与陛下商议斟酌。”
    王钦若说了句软话,找了几个礼部的官僚把伍振带离宫阁,好生照料,扭回首就和文武群臣一道劝起了赵恒。
    “陛下,这般苛责之条件,万万不能答应啊。”
    这种话从王钦若这个逃跑投降宰相的嘴里说出来,简直是让人发笑,但是发笑之余却也不免深思。
    连王钦若都不愿意接受的条件,为什么还要劝赵恒。
    前者在担心什么,还是说前者自己都对赵恒没有信心不成。
    赵恒不是个弱智,所有人都在反对的事情他也一样反对,将江南让给骆楚这种事就是在自掘坟墓,所以不用王钦若和百官来劝,赵恒自己也不会同意。
    所以赵恒让王钦若来做代表。
    “王卿,和谈的事你来负责吧,朕和朝廷的底线,就是可以承认骆楚的法统,楚宋为兄弟盟国,不分君臣,但划江而治、两分天下朕与朝廷决不会同意。”
    “臣领命。”
    这个时候,只有曹璨站了出来,跪在地上声泪俱下的向赵恒哭诉道。
    “陛下,和约有什么用啊,澶州之盟,我大宋也与契丹人签了和约,结果呢,契丹人背信弃义撕毁和约,仍旧南侵入寇。
    可见国与国之间,和约根本就是毫无约束力的废纸,如今骆逆遣使来下国书求和,实际上是慢朝廷平叛之心,若是朝廷折节默许了伪楚政权的法统,那四川、福建、两广和宁夏的反贼怎么办,那些反地的百姓怎么看朝廷,天下士大夫怎么看朝廷啊。”
    文武在这件事上产生了分歧,继而愈演愈烈,吵得不可开交,赵恒没有办法,只能暂且搁置压下,一直等到寇凖回朝。
    决定大宋朝命运的抉择时刻到了。
    寇凖没有卸甲,一身戎装走进了皇宫,几个月来的风餐露宿、军阵操劳让他两鬓发白,精神也有些萎靡,但那双极具特色的鹰隼眸子依旧亮的刺人。
    环顾朝堂,扫视群臣,寇凖开了口。
    “朝堂断然不能承认骆楚政权的法统,除了打下去,朝廷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打?拿什么打?”
    作为寇凖的政敌,王钦若在这件事上依旧选择了和寇凖作对,他了出来指摘道。
    “寇太师早前为了御敌契丹,甚至不惜放弃东京城,城头变幻大王旗虽然是诈敌之计,事以澄清,但却也让河南地方各州府、赤县错误的以为社稷蒙尘,致使官员、百姓仓皇出逃。
    荆湖北路本是抵御骆逆之前线,也因此纷纷不战而降,如果官家和朝廷再不还都东京,那山东和两江皖浙可就都丢了。”
    长安虽好,但是离着江南各省远啊。
    中央的控制力一旦下降,那么和丢了没有任何区别。
    现在宋廷上下迫切需要解决的头号问题,就是还都,回到东京。
    “不和谈,那就必须要剿灭骆逆,朝廷才能还都,太师需要多久才能剿灭骆逆。”
    寇凖失语,实话实讲。
    “骆逆羽翼以丰,本相亦无绝对把握。”
    “那太师为什么还要拦着陛下还都。”
    王钦若抓住了机会,发难道:“现在镇守东京的是太师义子寇仲,但早前寇仲就因山东追剿骆逆不利,致使贼酋囹圄脱逃,猛虎出柙,被朝廷褫夺了一切官爵成了白丁,太师缘何让一个罪臣来担任卫戍京畿的重任!”
    万事最怕翻旧账,两口子过日子如此,国家亦然。
    这王钦若一翻出旧账来,赵恒的面色便难看许多,再看寇凖,已是皱起眉头。
    “宗庙都在京畿、太祖太宗的陵寝也在京畿,陛下,一定要还都啊。”
    主和派累了,他们现在只想回到东京城,回到自己的亲朋故友身边,而不是在这长安天天提心吊胆,早前东京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时候,不知道把他们吓成了什么样子。
    连做梦都是叛军攻陷长安,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悬在城门楼上。
    那淋漓的血色恐怖,吓破了他们的胆子。
    而现在搬出宗庙陵寝,也让赵恒有了和谈还都的台阶,刚打算开口,便听到寇凖的声音。
    “陛下!若陛下执意和谈,如何对得起这些年为朝廷平叛而阵亡的十几万三军将士,他们是为了替朝廷效命镇压逆贼而亡的,而现在,朝廷却认了骆逆伪楚的政权法统,那不是把他们全卖了吗!
    陛下啊,澶州之盟朝廷已经卖了河北,现在还要与逆贼盟约,出卖湖南、江西吗。”
    “寇平仲你放肆!”
    赵恒被气的两眼发黑,指着寇凖身影摇晃,连着百官在惊吓之余也是对寇凖大加喝斥。
    “寇凖,汝是要学王莽、董卓乎?”
    此时的寇凖也是横下了心,不管不顾的跪在地上,顿首道:“臣请陛下三思,和谈绝不可行,如陛下一意孤行,臣,请辞!”
    “请辞?”赵恒一怔,而后冷笑起来:“汝以辞官而胁朕焉?”
    “臣不敢。”
    “汝觉得朕不敢杀你吗!”
    赵恒的调门猛然抬高,喝骂道:“寇凖,你欺朕太甚了,来人,把这个僭越欺君的逆臣拿下,褫去官袍打入大牢,候斩!”
    皇帝这是气糊涂了?
    大家伙虽然都骂寇凖,但可从来没有想过要害寇凖的命,尤其是这个节骨眼上。
    张耆一把拉住赵恒,小声念叨了如此一句。
    “陛下,东京可还在寇仲手里攥着呢。”
    这个时候杀寇凖,这不是逼着寇仲降楚吗。
    到这一刻,寇凖也明白,自己算是又着了骆永胜的道,若是他在国书之前先到长安,那么当然有的是办法阻止和劝住赵恒,但国书先到,三天的时间已经足够百官在赵恒的心里种下一颗还都的种子了。
    此时此刻赵恒还都的迫切之心根本难以劝动。
    自己硬刚正面来劝,丢官弃职已成必然,甚至很有可能会死。
    而一旦赵恒杀了自己,那么寇仲就会带着东京投降,驻守河洛险要一带的二杨也很可能会背叛朝廷。
    那个时候,大宋一样会亡国。
    自己回长安就和当场骆永胜诓骗孔延世来东京一样,从人到的那一刻开始,大宋就输了。
    狗枭雄,是真贼啊。
    而出奇的,此时的寇凖在心里骂完之后反而没有多少对骆永胜的恼恨。
    这样的君主,确实要比赵恒更适合统御天下。
    两君相较,高下已分。
    寇凖闭上了眼睛任由禁军把自己拉下去,但在离开殿阁的时候,却还是驻足下来,甩开左右禁军的钳制,向着殿中的赵恒拜了下来。
    非常严肃的三叩首。
    这一刻,他走的义无反顾,走的再无留恋。
    大宋,救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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