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马上惊醒了书店里面的王钧。
    白天的时候,上海市委召开了秘密会议,部署了新形势下的抗日斗争工作,侧面支援、呼应徐州会战。
    王钧刚刚回到书店没有多久,脑子里还在想着工作,突然的敲门声立刻令他警觉起来。
    轻手轻脚的下床,拉开抽屉,摸出一把毛瑟手枪,关闭保险。
    王钧端着枪,轻手轻脚地来到后门的门后。
    “是谁?”王钧轻声问。
    “汪老板,是我,老钱,钱兴火,南市婆婆弄的钱老三啊。”
    王钧表情一变,这是彭与鸥离开上海之前,交代与他的同‘火苗’同志的紧急联络暗号。。
    有一个细节:王钧是他现在用的名字,暗号中故意说了汪。
    钱兴火是两人第一次碰面时候‘火苗’的化名。
    这个化名只使用初次接头这一次。
    与‘火苗’同志相约见面的日子在后天,‘火苗’同志却突然深夜来访,定然有十万火急之事。
    ……
    王钧拉开门闩。
    吱呀一声。
    拉开了门。
    一个西装革履,外套风衣,风衣的领子竖起来,戴着礼帽,一只手拎着两瓶酒,另外一只手拎着两个油纸包。
    王钧立刻认出来,此人正是法租界中央巡捕房三巡巡长程千帆,暨‘火苗’同志。
    “钱三弟,来就来了,怎来带了东西,快请进。”王钧热情笑着说道。
    程千帆闪身而入。
    王钧警惕的看了一眼外面,随即关门上闩。
    ……
    进了里屋。
    “‘火苗’同志!”
    “‘蒲公英’同志!”
    两人的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程千帆同志!”
    “王钧同志!”
    两人相视一眼,高兴一笑。
    “坐坐坐。”王钧同志热情招呼着。
    程千帆习惯性的扫了一眼房舍的摆设,坐在了椅子上。
    “‘火苗’同志,终于见到你了。”王钧拎着暖水瓶,朝着搪瓷缸中倒水,微笑说道,“彭书记告诉我鼎鼎大名的‘小程巡长’是我们的同志,便是曾经救过我的‘火苗’同志,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程巡长’可没有什么好名声吧。”程千帆微微一笑, 说道。
    “哈哈哈。”王钧爽朗一笑, “这可不,很多同志对你是恨之入骨啊。”
    说着,两人都是哈哈大笑。
    “委屈你了, ‘火苗’同志。”王钧表情郑重说道。
    “都是为革命工作,分工不同而已。”程千帆说道。
    ……
    “怎么会突然提前来见我?”王钧知道程千帆深夜来此, 定然有紧急之事, 故而没有再寒暄, 直接问道。
    “出事了。”程千帆说道,他的眼眸悲伤, “大壮同志牺牲了。”
    王钧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怔怔地看着程千帆,心口一阵剧痛。
    “大壮?牺牲了?!”他问。
    “恩。”程千帆点点头, “我亲眼所见, 日军宪兵包围了鑫盛水果店, 大壮同志牺牲了。”
    说着, 程千帆小声讲述了自己目睹的情况。
    沉默。
    王钧一直沉默,耳听着‘火苗’同志讲述大壮牺牲的经过。
    听得大壮中枪后, 挣扎着爬起来,主动扑向敌人的刺刀,高呼‘人民万岁’英勇就义。
    他的眼圈红了。
    大壮是他的老领导、战友奎明同志的独子。
    奎明同志在四一二的时候倒在了反动派的枪口之下。
    现在奎明同志的独子也牺牲了。
    王钧心里无比的难过, 堵得慌。
    “好孩子!”王钧张了张嘴巴,咬了咬牙, “他和他的父亲一样英勇!”
    程千帆也沉默了,他没有问大壮的父亲是谁。
    太多类似的情况了, 很多牺牲的先烈的后辈,高举父辈的旗帜, 投身入红色的洪流之中,抛头颅洒热血,前赴后继,只为了赤色的旗帜飘扬在中华大地,只为四万万同胞的独立、自由、幸福。
    他自己不也是如此吗?
    ……
    “特高课审问了鑫盛水果店的老板,从三本次郎那里反馈来的情报,他并不认为鑫盛水果店是我党的秘密据点。”程千帆说道。
    王钧知道程千帆这话的意思, 他摇摇头说道,“大壮同志不是我这条线上的,鑫盛水果店是否是我党的秘密据点,我并不知晓。”
    “我有一个疑问。”程千帆说道, “为何将大壮同志安排在距离特高课的驻地如此近的地方,这本身便极为危险。”
    王钧点燃一支香烟,沉默着,猛吸了一口,“大壮牺牲前是罗延年同志领导的,他的工作情况和任务,我并不清楚,不过,我会将这件事向组织上进行汇报和反馈的。”
    程千帆点点头,他明白。
    组织上各条线之间平素并无交叉,按照彭与鸥同志离开上海之间的沟通情况来看,王钧同志现在的主要工作便是领导以他为核心的法租界党小组的工作,对于其他线上的同志们的情况,确实是不了解。
    ……
    “动手的是日本特高课,你见过三本次郎了,从他的口中有没有得到更进一步的情报。”王钧沉声说,“或者说,对于大壮的牺牲,你有什么猜测和想法。”
    “我试探过三本次郎,他没有明说。”程千帆思忖说道,“不过,我有一个猜测。”
    “哦,什么猜测?”
    “此事应该和原国府党务调查处的汪康年有些关系。”程千帆说道。
    随后,他解释了自己为何会有这种猜测。
    三本次郎突然对他说,让他对汪康年态度好一些,提及汪康年颇有能力,联想到大壮的牺牲,程千帆顿时有了这个猜测。
    “汪康年?”王钧沉吟说到,“你的猜测是有道理的,汪康年此人,在国府党务调查处的时候,便专司对付我们,是一个手上沾满了同志们的鲜血的顽固反革命分子。”
    说着,他弹了弹烟灰,“此人有着丰富和我地下党争斗的经验,他熟悉我党的行事方略和习惯。”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程千帆点点头,“汪康年非常阴险狡猾,这个人太熟悉我们了。”
    说着,程千帆愤怒的一拳砸在桌子上,“王康年此人极度仇视红色,现在更是投靠了日本人,这种人危害性极大,必须想办法除掉。”
    王钧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起身踱步。
    须臾,他看向程千帆,“‘火苗’同志,关于大壮同志牺牲的前因后果,还请你暗中查探。”
    说着,他的目光露出坚定神色,“若是确认此事和汪康年有关,我会亲自向‘包租公’同志汇报。”
    “若有必要,当除掉此人。”王钧停顿一下,说道。
    “好!”程千帆大喜,“我会暗中调查这件事的。”
    ……
    “还有一件事。”程千帆点燃一支香烟,缓缓地说到。
    他向王钧汇报了三本次郎有意安排他接近郑卫龙,趁机打入力行社特务处上海站之事。
    “此事,有利有弊,总体而言,利大于弊。”王钧思考片刻后,说道。
    “先说弊端。”
    “对于地下潜伏人员来说,多一层身份,相应的也意味着你要面对更加复杂的局面,暴露的可能性更大。”王钧摁灭了香烟,说道。
    “不过,你是特殊情况。”他沉吟说到,“因为你本身便还有一个特务处的身份,如果再以日本特工的身份打入力行社特务处,这本身反而能够为你的特务处特工身份形成一定程度上的保护。”
    说着,他微微皱眉,“唯一的问题是,这其中有一个度,需要你自己把握。”
    他看着程千帆,“‘火苗’同志,这也意味着你以后行事,必须更加警惕和仔细。”
    “我明白。”程千帆表情认真,点点头,“我会更加小心的。”
    王钧看着程千帆,心中也是感叹万分。
    巡捕、特务处上海特情组组长,日本特工宫崎健太郎,现在还有以日本特工的身份打入特务处上海站。
    这个年轻的老革命同志,周旋于如此复杂的敌情之中,其本身便堪称神奇,同样的,其中的凶险可想而知。
    非大智慧、大能力者不足以应付如此复杂的特工环境。
    ……
    “还有一件事。”程千帆说道,“戴春风已经下令于我,令上海特情组限期制裁阮至渊。”
    “阮至渊投敌当了汉奸,死有余辜。”王钧点点头,“有把握吗?”
    “已经有了初步的行动思绪了。”程千帆点点头说道。
    他没有向王钧详细说自己的行动方略。
    这也是他和彭与鸥之间就早已形成的默契。
    程千帆认为有必要向组织上交代清楚的,便讲清楚。
    具体到一些不方便提及的行动计划,他便不说。
    彭与鸥对此也表示理解,程千帆的身份特殊,不能以常理来约束。
    要给与他足够的自由度。
    只要程千帆没有做伤害人民,危害同志的事情,便不会多加干涉。
    这也是为了保护程千帆。
    当然,这些情况,程千帆在事后会根据自己的时间安排逐步向组织上进行汇报的。
    很显然,彭与鸥离开上海的时候,已经和王钧同志就这些细节上进行过沟通。
    看到程千帆没有细说行动方略,王钧也便没有继续询问,只是叮嘱程千帆万事小心。
    ……
    “还有一件极为要紧之事。”程千帆表情严肃说道。
    “你说。”王钧正色说到。
    “我从特高课的荒木播磨口中得知了一个情报。”
    “北平方面的日寇逮捕了我们的一名同志,他们对这名同志进行了百般审讯和折磨。”程千帆说道。
    “按照荒木播磨的说法,这名同志遭受了包括电刑在内的残酷折磨,依然坚贞不屈。”
    “现在的情况是,日本人得知这名同志是我党从上海方面派往北平工作的,现在他们已经将这位同志从北平押来上海了。”程千帆表情沉重,沉声说道。
    “上海方面派往北平的同志?”王钧惊问,“可知道这名同志的名字?”
    “当时是聊起电刑的时候,荒木播磨随口提及此事。”程千帆摇摇头,“为了避免引起荒木播磨的警惕和不必要的怀疑,我不能表现出对此事太过关注,没有能够进一步询问。”
    “可惜了。”王钧摇摇头,随后又肯定的点点头,“不过,你的谨慎是对的,宫崎健太郎更多的对钱财感兴趣,你若是突然对此事表示关注,确实是有些不合理。”
    程千帆点点头。
    这是他第一次和王钧同志直接接触,应该说,他对‘蒲公英’同志的印象非常好。
    王钧同志有着非常丰富的地下潜伏工作经验。
    甚至于,单单从对特工工作的了解和熟悉情况来说,王钧同志还要在彭与鸥同志之上。
    当然,这不是说彭与鸥同志不如王钧同志。
    彭与鸥同志是王钧同志的领导,级别更高,更加擅长统筹领导工作,分工不同,专精不同罢了。
    ……
    “‘火苗’同志,你说的这个情报非常重要。”王钧郑重说道,“我会立刻向组织上汇报,同时也争取和北平方面取得联系,力求尽快了解跟进一步的情况。”
    说着,他接过程千帆递过来的香烟,“同时,你在特高课那边,也尽可能的打探更多的信息。”
    “我明白,我会暗中关注此事的。”程千帆点点头,说道。
    “一切小心,按照你所说的情况,三本次郎极为狡猾,万不可令他起疑心。”
    “我会小心的。”程千帆表情认真说道。
    ……
    程千帆抬起手腕,看了看腕表的时间。
    “时间不早了,‘蒲公英’同志,我该走了。”程千帆说道。
    尽管他还想要再待一会,对于一直潜伏在敌人内部的程千帆来说,他是那么的珍惜和自己的同志相处的时间啊,只有此时,他才能完全放松下来。
    王钧点点头,“路上小心。”
    然后,他便看到程千帆直接拧开一瓶黄酒,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就是大半瓶酒下去了。
    然后又打开了一个油纸包,捏起几片猪头肉放进嘴中,嚼吧嚼吧咽下去。
    随后又捏起几片猪头肉,在手中攥了攥,攥的手中都是油水。
    将猪头肉再放进嘴巴吃掉,又用油乎乎的手抹了抹嘴巴,顿时,嘴巴上也是油乎乎的。
    又喝了几大口黄酒,打了个酒嗝,这才拍了拍手。
    王钧安静的看着这一切,他立刻明白‘火苗’同志这么做的意思了。
    “我本来还不舍得吃掉这些酒菜,现在看来,我今晚必须加餐了。”王钧笑着说道。
    程千帆微微一笑。
    两人的双手再度重重的握在一起。
    “保重,一路小心。”
    “保重!”
    ……
    将程千帆送出门,王钧插上门闩,回到里屋。
    看着桌上的另外一瓶酒,还有那拆开的油纸包,暗暗点头。
    不愧是能够以多重身份周旋于敌人内部的‘火苗’同志,确实是非常有能力,也足够谨慎,有着非常丰富的潜伏经验。
    拧开另外一瓶黄酒。
    王钧沉默的自斟自饮,想起牺牲的大壮,这名老革命同志不禁潸然泪下。
    “奎明同志,我对不住你啊。”一声长长的悲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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