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本次郎站在窗口,目送宫崎健太郎离开。
    院子里,宫崎健太郎偶遇特高课外事系事务官山田信春。
    两人一边抽烟,一边说话。
    三本次郎甚至可以从楼上看到宫崎健太郎与山田信春脸上的笑意。
    宫崎健太郎从身上摸出一张纸片样的东西,直接塞进了山田信春的口袋里,然后便急匆匆离开了。
    “‘玖玖商贸’的代金券。”千北原司悄无声息的走到三本次郎的身后,用揶揄的口吻说道,“据说此物是这位‘小程总’无往不利的交际利器。”
    三本次郎看了千北原司一眼,“我知道你对宫崎健太郎颇多鄙夷,不过,帝国需要你这样的精英人才,也需要宫崎健太郎这样的人。”
    “难得听叔叔如此夸赞我呢。”千北原司用夸张的语气说道。
    三本次郎摇摇头,没有理会这个性格有些乖吝的侄子。
    他走回办公桌后面,将自己的屁股扔在真皮缝制的转椅里,目光却是盯着桌面上的那份盖有‘绝密’字样的档案袋陷入思索之中。
    千北原司笑了笑,没有打扰叔叔思考,他径直走到酒柜那里,精心挑选了一瓶红酒,然后用开瓶器熟练的开启,也并不使用醒酒器,就那么的对着瓶口喝起来。
    “你不是不喜欢红酒么?”三本次郎看了一眼,淡淡说道。
    “是不喜欢,然而须要适应,不是么?叔叔。”千北原司看向三本次郎,露出洁白的牙齿的那种微笑,“就如同我不喜欢这糟糕的世界,却也只能默默接受乃至是强迫自己喜欢。”
    “原司,你应该有朝气,有为帝国建功立业的火一般的热情。”三本次郎皱着眉头,不满说道,“不要再让我听到这种丧气的话。”
    “知道了,叔叔。”千北原司喝了一大口红酒,咕咚咕咚咽进肚子里,然后抹了抹嘴说道。
    只是这言不由衷的敷衍态度,简直是毫不掩饰。
    三本次郎皱着眉头,却是没有再继续说什么。
    对于千北原司,他总是有着更多的耐心,更多的包容心。
    千北原司却是突然皱眉,他将口中的红酒吐掉,啧了啧嘴巴,又重新喝了口,表情很严肃,似乎此时喝的这口红酒对于他来说是一件非常郑重且严肃的工作。
    他将档案袋收进身后的档案保险柜内,再看向千北原司的时候,已经是严肃的表情,“原司,鲟鱼计划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了。”
    “叔叔放心,我会亲自盯着的。”千北原司也收起漫不经心的态度,正色的点点头说道。
    ……
    “浩子,先不必回巡捕房。”程千帆揉了揉太阳穴,对正在专心开车的李浩说道。
    “好的,帆哥。”李浩点点头,看了一眼后视镜,“那现在去哪里?”
    “春风得意楼。”
    “是!”
    大约半小时后,春风得意楼专属于‘小程总’的雅间外,腰间鼓鼓囊囊的保镖一脸警惕,李浩在不远处同一位相熟的朋友寒暄着。
    雅间内,程千帆正慢条斯理的饮茶,品尝精致的点心果脯。
    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几页纸张。
    这是临别前三本次郎给他的文件,确切的说,是特高课所掌握之关于任安宁的资料情报。
    朝着嘴巴里丢了一枚果脯,程千帆盯着手中纸张的目光专注且严肃。
    任安宁,无锡县玉祁镇人。
    昭和七年,十九岁的任安宁作为国立水木大学派送美利坚预备班学生暨庚子赔款留美学生,赴美利坚康奈尔大学攻读。
    程千帆露出惊讶之色,东洋人的昭和七年暨民国二十一年,他没想到任安宁竟然是庚子赔款的国立水木大学留美预备班学员。
    文件中有关于任安宁的身高、体貌特征的描述:
    身高一百六十三至一百六十六公分,身形偏瘦,近视眼,喜好戴金丝边的小圆眼镜。
    程千帆摇摇头,这样的体貌特征可谓是很宽泛,想要以此寻人,并非易事。
    不过,情报中有一句话倒是吸引了程千帆的注意:
    任安宁喜吃汤面,在美利坚求学的时候,便经常自行煮面。
    作为一个无锡县人,喜欢吃面,很合理,多年的海外求学生涯并未改变任安宁的生活习性,这一点倒是可以作为寻找任安宁的佐助线索。
    情报中还有一份任安宁在康奈尔大学写的一篇数学论文的节选。
    程千帆眼中一亮,他甚至饶有兴趣的从公文包中取出纸笔演算,好一会过后,他只能暂时选择放弃,这一页纸上的论述,他有至少四处不明白。
    忽而,程千帆表情一肃,他将自己用来演算的稿纸撕下来,想了想,又将可能有笔迹压痕留存的后面几页纸也都撕下来。
    他本意顺手将这几页纸送进正在烘烤茶壶的铁皮小灶内‘毁尸灭迹’,想了想,程千帆将这几页纸张折叠好,顺手收进了贴身的兜里。
    ……
    “这件事你怎么看?”老黄弹了弹烟灰,问道。
    他顺手将‘火苗’同志递过来的纸张塞进了洋铁打造的小灶台里,看着那纸张化为灰烬,又用一根铁条仔细的戳了戳。
    “还是你这屋子里暖和。”程千帆笑着说道,即便是中央巡捕房副总巡长办公室内,也多不如老黄这医疗室里暖和。
    老黄笑了笑,将烤好的馒头片递给‘火苗’同志,给予‘火苗’同志思考的时间。
    程千帆双手接过,却是有些烫手,他两只手来回腾挪接着,最后左手捏了捏自己的耳垂,右手拿着馒头片放进嘴巴里咬上一口,入口是温暖的满足感,整个人享受的眯了眼睛。
    洋铁小灶的火苗通红通红的,映照了两人的脸庞也仿若火一样。
    “我倾向于这是三本次郎对我的一次考验。”程千帆轻声说道。
    “三本怀疑你了?”
    “不是。”程千帆摇摇头,他想了想,“我的考虑是,这种考验有两层意思。”
    “其一。”他竖起一根手指,“可能是考验我的工作能力,看看我能否成功的将任安宁找到,然后顺利的利用郑卫龙要拉拢我的有利条件,取信于郑卫龙的同时,将假的任安宁送入重庆。”
    老黄喝了一口暖暖的黄酒,点点头。
    “其二。”程千帆继续说道,“我不晓得该怎么说,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他看着老黄。
    老黄微笑着,鼓励年轻的老同志继续说,那目光仿佛在说:
    继续,我能明白,我能理解。
    程千帆笑了笑,继续说道,“三本次郎应该是信任我的,最起码当前来看是如此,故而我不认为三本次郎在怀疑我什么,但是,这件事给我的一种直觉就是,有人在试探我。”
    他接过老黄递过来的馒头片,这次的馒头片事先从小灶上取下,已经不那么烫嘴了,入口正合适。
    程千帆在馒头片上抹了一层辣子肉酱,咬了一口,焖焖香。
    老黄笑了,眉眼里全是开心。
    “我暂时想不通还会有谁盯上我,要试探我。”程千帆继续说道,“不过,依然还是要小心。”
    “只从这件事来看,按照你的担心来分析的话。”老黄思忖说道,“或许,你能否顺利找到任安宁,并且成功的将假的任安宁送往重庆,这本身不仅仅是能力的考验,也蕴含着对你的忠诚度的考验。”
    “有道理。”程千帆点点头,“我也是这般考虑的。”
    老黄分析的有道理,与他所想的一般,只是,他的心中总觉得有哪里落下了,空落落的,令人有些莫名心慌。
    程千帆将这种不安的感觉暗暗记在心里,提醒自己时不时的再回过头来凝神思考。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的一些想法亦或是感觉是神经过敏,是徒增烦恼。
    他相信自己的这种直觉。
    退一万步来说,对于他这种人来说,遇到事情多想一想,多加注意,这总是没错的。
    不怕多想,多麻烦,只怕以后没有机会多想多做。
    “现在的问题关键是,你是否真的要找到这个任安宁。”老黄又喝了一口黄酒,语气平静,目光平静,“然后杀了这个人。”
    程千帆沉默,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
    “事实上,这也许才是日本人对你的最真正的考验。”老黄说道,然后他微微皱眉,却是又摇摇头,说道,“也许我们都想多了,假如,假如三本没有怀疑你,一切都只是我们的多想。”
    他看着‘火苗’同志,“在他们看来,你就是他们自己人,是他们的同类,找到任安宁或许是对你的能力的考验,但是,杀死任安宁,以他们对你的了解,在他们看来根本不是问题。”
    程千帆认真思考,他点了点头,老黄的这种分析也是有道理的,他也知道方才老黄口中的‘对你的了解’中的你,指的是‘宫崎健太郎’。
    “事情有些复杂。”程千帆说道,“我还需要仔细思量,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
    “你必须尽快联系郑卫龙那边。”老黄说道。
    程千帆笑了,他很享受和老黄这种老油条‘心意相通’的默契感觉。
    老黄说的没错,三本次郎令他联系郑卫龙,透露任安宁之事,不管这件事的真正内情如何,也不管此间有何阴谋,这第一步他必须去完成。
    ……
    千北原司看着面前这个吓得瑟瑟发抖的男子,他的嘴角扬起了一抹笑意。
    “不要惊慌。”他说道,“你现在是安全的,一切如常就是了。”
    说着,千北原司拍了拍男子的肩膀,“中国有一句古话,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能够弃暗投明招供,供出程千帆这么一个私通重庆分子,我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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