盏灯如豆。
    夫阖目危坐,妻为之轻揉头解乏。
    淡雅的檀香袅袅盈满了书房,伴着宛如黄鹂般的声音,让夜色倍显温柔。
    “吾日三省吾身。”
    “一省,今日何人睚眦于我。”
    “二省,我当以何报之。”
    “三省,报之,事发,我如何善后。”
    语罢,便吃吃的笑了起来,连原本轻揉脑袋的十指都改成扶着男人的肩膀。
    “呵~~”
    不由,郑璞轻笑出声。
    事已然,再思无益,日后莫再为之就好了。
    再者,丞相不过是戒言几句,并无有责怪或是疏远之意。
    来自枕边人的别样宽慰,让他心中那缕患得患失也悄然散去。
    郑璞双手撑地,将先前的正襟跪坐改成了十分无礼的箕坐。身躯也后仰,将脑袋搁在了张妍的肩头上,“细君,三日后我将领军往陇右。”
    成亲一年后的张妍,身躯又长高了两寸,几乎与郑璞无异了。
    “嗯。”
    微作鼻音,她也阖上了眼睛,顺势环手抱着。
    “那我归去蜀中住一段时日吧。”
    “明岁便是媛容的婚期了,我归去桑园也好帮你尽尽孝道。”
    “还有,你也是平北将军了,莫要亲自提刃上阵让别人笑你无有大将之风。”
    “大兄也会与你同征吧?此宅里还有些机子酒,我也带不回去,你届时一同带去吧。他不贪口腹之欲,唯独好酒。”
    ...........
    细细柔柔的叮嘱,声音依旧清脆,却没有了笑意。
    近二十日后,金秋八月。
    领军八千的郑璞,护送粮秣辎重至平襄城。
    早就得到消息的左将军魏延,十分罕见的出城来迎接。或许,是先前西城之战的情谊以及他迫不及待想去萧关的缘由吧。
    丞相诸葛亮早就遣信使传达了军令,他也早就让全军收拾好了行囊,蓄势待发。
    带着沙场建功的渴望。
    去岁的大战,他受困于敌众我寡及守土有责,被逆魏将士及羌胡部落以大军堵在城内,每日用污言秽语折辱,早就窝火不已。
    如今有机会领军出击,安能不望眼欲穿。
    再者,丞相传来的书信中,还特别提及了一句:子龙已然卫将军矣,文长勉之!
    嗯,赵云迁职了,但前将军的职位没有授予他人。也就是说,丞相此举是隐晦的激励魏延:空闲的前将军职位,就是给你留着的。
    如果此番督军兵出萧关,大破魏军而归的话。
    亦让魏延得闻时,胸腹顿生一种“舍我其谁”的豪迈。
    连对待来接手平襄城防务的郑璞都客气了好多。
    不仅亲自领着郑璞观看周边的地形,还很细心的讲解周边各处戍围的状况,逆魏若来袭最有可能攻打的地方,等等。
    言无不尽,不厌其烦。
    随即,两日后,便图穷匕见。
    他便领着大军离去时,特地嘱咐了出城相送的郑璞一句,“子瑾务必要坚守陇右门户,莫让我有后顾之忧。”
    闻言,郑璞心中对他的感激,瞬息间冰消雪融。
    原来他的热情与尽心,乃是担心自己抵御逆魏不利,耽误了他沙场建功。
    不得不说,魏延拥有一种特殊的品质,让人无法对他心生欢喜。
    不过,军事才能却令人心生敬佩。
    接手驻地后,郑璞及糜威等人都忍不住赞叹魏延所设的防御工事,堪称滴水不漏。
    星罗密布的防御戍围,环环相扣,将平襄城至长离水(葫芦河)河谷串联一条无有死角的防线。逆魏无论袭击哪一处戍围,都要提防着被汉军左右夹击。
    这令郑璞感觉很不好。
    去岁就曾经大军来袭、见识过汉军防御的夏侯儒,还会如他与丞相谋划中所期待的领军来袭否?若是逆魏不分兵来袭,那李严那边想攻下西平郡就难了。
    毕竟逆魏的凉州,常驻着五万有余的步骑。
    再加上河西四郡的豪右私兵,临战时征发六七万大军也不再话下。
    唉~~
    但愿戎马半生的夏侯儒,能轻视于我吧。
    在巡视各地戍围时,郑璞心中也在期盼着。
    只不过,他的期盼注定了要落空。
    因为曾经任职曹彰骁骑司马而仕途受挫的夏侯儒,最不乏的就是谨慎!
    抑或者说,身为魏国凉州最高督帅的征西将军,他有资格知道一些机密之事,因而对郑璞十分忌惮。
    魏大司马曹真给他转来了关于大汉诸位将率的情报。
    其中,以郑璞的最为详细。
    且曹真还亲笔在书后备注了一句:“此子,乃我魏国之大患也!”
    如此评价,夏侯儒深以为然。
    纵观数年以来的战事中,不管是郑璞亲自领兵的还是仅仅以身参与在内的,几乎魏国都是以败北告终。
    有些战事尚且能知道为何而战败,有些却是败得匪夷所思。
    况且,曹真还给他转来了私信,将去岁萧关大疫的分析了一番。
    没有直言是因郑璞而起。
    但声称以将军魏平与已故戴凌的行伍经验,以及萧关当时的气候,绝不会让军中出现大疫。
    当时,夏侯儒看罢,毛骨悚然。
    也能猜到,曹真为何没有将此事深究的缘由。
    担心会引发魏军士卒的恐慌。
    军中士卒多为鄙夫,对未知的事物往往归于鬼神。
    若是让他们知道汉军将领能引发大疫,又如何能有胆气与之对阵呢?
    宣扬大汉狠戾,不也就是给士卒们灌输郑璞有神鬼之能嘛.......
    秋八月末,关中战事起。
    汉卫将军赵云出褒斜谷,于秦岭山脉中广设旌旗,不停的遣兵小规模骚扰。汉左将军魏延督领吴懿等部,合兵约三万有余出萧关,兵锋直指安定郡泾阳。
    魏大司马曹真,以汉丞相诸葛亮屯兵在汉中不动,乃移师亲自镇陈仓城。
    勒令部将守备郿县,坚壁清野,不可出城与汉军作战。
    别遣雍州刺史徐邈、将军魏平以及鲜卑秃发寿阗领军两万,前往安定郡协助夏侯霸与胡遵守备。
    陇西郡,李严督姜维等部走积石峡进军西平郡。
    征蜀护军郭淮领军来援,与将军郝昭、太守庞淯及厉锋校尉杨丰抵御。
    魏四望峡守将贾栩按兵不动,与汉镇西将军高翔对峙。
    不管关中还是陇西,魏军都依托坚险隘城而守,没有出城与汉军鏖战;作为攻方的汉军,则是因为双方兵力相差不大,也没有冒险去围攻城池,仅是别遣小规模兵马挑衅等。
    因而,一时之间战事陷入僵局。
    最有可能打破僵局的,便是魏征西将军,驻守在金城郡榆中县夏侯儒。
    他本部兵马将近一万五千步骑。
    且还有凉州刺史杨阜,让讨逆将军尹奉督领了羌胡部落以及河西四郡豪右拼凑的私兵,合计万余兵马前来听令。
    近三万的兵力,甚至能改变战争局势。
    比如夏侯儒若是尽起大军,南下来攻伐陇右,便可威逼魏延部调遣兵马归来守备,让安定郡无忧。
    安定郡若无忧,秦岭山谷的赵云部便独木难支,让关中亦然无忧。
    关中若无忧,便可别遣骑兵绕道入凉州武威,让河西四郡的豪右分出更多兵力去支援郭淮守备的西平郡。
    堪称牵一发动全身。
    但夏侯儒的表现,却是令人十分诧异。
    他仅是遣了将军尹奉所督的兵马,前去支援西平郡后,便按兵不动。
    且持续了一个多月。
    仿佛身为凉州最高督帅的他,职责仅仅是守备金城郡一般。
    哪怕是无有后顾之忧的魏延部,开始肆意进军,将战线往北推进到朝那县以及高丰县;以及李严分出姜维部掳掠湟水羌人部落的牧场。
    是故,“征西畏战”的声音,隐隐开始在凉州各郡县内流传。
    但令人费解的,乃是魏大司马曹真对此并没有指责,更没有遣人来催夏侯儒出兵。
    督军在平襄城的郑璞,面对如此结果很无奈。
    他的预期与实际相差太远了。
    夏侯儒的按兵不动,反而令他进退失据。
    继续坚守、被动等待,对大汉并不利。
    赵云部与魏延部进军关中,都是为了策应李严攻下西平郡。
    而他、关兴与高翔部所督领的兵马两万有余,却是被夏侯儒与贾栩以不足两万兵马给牵制住了,无法为李严那边创造机会。
    但若是出兵去攻,则是有些冒险。
    从平襄城进发金城郡榆中县,需要近十日的路程,为了保障后路,他他必须要留下兵马守备。
    至少关兴部以及糜威部是不能动的。
    也就是说,他若出兵,能动用的兵马只有本部六千。
    而夏侯儒有一万五千步骑,且是以逸待劳。
    以弱攻强,背水一战,以期打破战事的僵局?
    还是选择继续坐观,看魏延部与李严部无有机会攻破逆魏的防线?
    终日驻立在城墙上的郑璞,被两难取舍折磨了近一个月。
    麾下的将领,倒是斗志颇为高昂。
    不管张嶷还是州泰,都曾经前来请命,声称愿意领着本部以步步为营的方式,进军金城郡榆中县,看有无有机会将魏军诱惑出来。
    对此,郑璞都否决了。
    他兵力不多,不敢分散。
    万一夏侯儒真的倾巢而出,将张嶷或州泰部困在了外面,以他的兵力出去救援,会被逆魏围点打援。
    镇守在阿阳城的关兴,频频作书信来,给了他两个选择。
    一者,让他别遣一部兵马前去阿阳城驻守,让关兴得以分身,领军前往萧关与魏延部一起攻伐安定郡。相当于为此番战事添加一种可能:既然凉州难建功,不若先将安定郡攻下来。
    二者,乃是让庞宏守备阿阳城,关兴领本部前来平襄城驻守,让郑璞尽起本部与糜威的两千士卒去攻金城。八千兵马来袭,再加上高翔部在侧虎视眈眈,足以让夏侯儒进退两难,打破战事的僵局了。
    郑璞更倾向于后者。
    因为安定郡是很难打下来的。
    逆魏在关中有八万士卒,如今因为丞相悬兵不动,所有曹真才将一半兵马屯在陈仓,充当机动兵力。若是关兴部也前往萧关,曹真同样会别遣数千兵马去支援,双方同样陷入兵力相当的死局。
    毕竟,关兴部本部兵马不过五千有余。
    “子瑾,从汉中郡传来的军报。”
    城墙上,正当郑璞耷目思索着,近日游骑斥候北上打探进军金城郡的路况时,张苞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侧,递过来一片布帛。
    “有劳文容兄。”
    被打断思绪的郑璞,轻声而笑,接过来一看,不由目光微凝。
    军报所书,有二。
    一乃是江东孙吴,出兵淮南胜了一阵。
    孙权在荆南叛乱讨平后,便开始对淮南虎视眈眈。
    所用的战术,乃是故技重施。
    让中郎将孙布作书诈降,想诱魏扬州刺史王凌出兵来迎,然后伏兵于道。
    几乎是照搬了昔日诱曹休深入的故事。
    令人诧异的是,不知何缘由,参与过石亭之战的王凌,竟是信了!
    打算大举出兵来迎接。
    幸好,当时已经升迁为魏征东将军的满庞,断定孙布必然是诈降。且还代替王凌做书信回复孙布,声称如今魏军无法接应他,让他暂时忍耐,静候时机。
    是时,满宠恰好被召入朝。
    临行时,便叮嘱了暂代掌事的留府长史,不可给与王凌兵马。
    但王凌素与满宠不和。
    寻索征东将军所领的兵马不得,乃心中激忿。
    便一意孤行,遣了自身的督将领着步骑七百人去迎,打算以此事折辱满宠颜面。
    然后那督将被伏击孙布趁夜袭击,死伤过半而归。
    不过,此事也算是有所得。
    因为孙布不过是个诱饵,后方乃是亲自领大军前来的孙权。见逆魏才遣了七百步骑前来,觉得所谋不成且以逆魏已然警觉,不可再攻之,便退兵归去了。
    另一消息,则是丞相正让本部陆续运送粮秣往武都郡的河池县。
    如果战事再僵持一个月,丞相便打算走陈仓道与赵云攻关中,为魏延部攻下安定郡创造机会了。
    不仅是觉得陇右战事很难有转机。
    更是因为大汉耗不起。
    此番攻伐,动用了近十万大军,每日所耗的粮秣辎重甚巨。
    丞相不想徒劳无功。
    是故,看罢军报的郑璞,也终于心有所决。
    他也不想此番战事毫无战获而归,“来人,传令!明日三更造饭,四更全军出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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