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有谋我之意,我有图彼之心。
    雠敌之思,竟不期而合,自是看孰人更胜一筹。
    却说,得了费曜私下嘱咐的徐盖,再次督领约莫两千魏骑而来时,故意马蹄缓缓往的汉军戍守前哨扑擐县逼近。
    与以往同,扑擐那不高的城头上随之鼓角争鸣。
    应是数月以来示警频繁,汉军收集的狼粪已然使用殆尽了吧。汉军点燃薪柴再以湿草与牛粪投入其中,那浓烟不仅没有升腾多高便被朔风吹散了,且起烟很慢。待城头上终于有数股传递敌情的浓烟翻腾着涌向苍穹,魏骑已然越过了城池好远。
    仲冬时节的苍穹,将密布的彤云摧压而下,天地间灰扑扑的一片,亦让人们的目力也缩减了不少。以致徐盖都隐约有些担心,恐那汉护羌营骑卒没有发觉示警的浓烟而前来。
    因为他与麾下所有骑卒都所期待。
    后将军费曜终于更改了将令,不再是侵扰为主,而是寻找机会与汉骑正面交锋。
    这令所有将士都血脉偾张。
    耗资甚多才能建立的骑兵,魏国并非从“世兵制”的兵籍中挑选,而是招募良家子充任。他们应募入伍,除了为家小谋得生计之外,不就是期待着斩获之功赏赐以及搏个前程吗?
    恰好此番是以众击寡,堪称胜券在握、战功袭人来。
    就是很可惜,彼那汉军羌骑不敢战。
    令所有人都觉得“西羌果于触突、以战死沙场为荣”的传闻不可信。
    故而,此番费曜转变了战术。
    既然彼不敢战,那便创造机会,令彼不能不战罢!
    乃是下令徐盖不再是跨过扑擐县入扰坐落在祁连山脉脚下的揟次、苍松与鸾鸟三县,而是沿着扑擐县的卢水支流的北岸,做出将欲往宣威城而去。
    如若汉骑依旧不接战,那在后方的他便将营地转去休屠泽前一带,与整装待发的南匈奴左部刘豹的游骑合兵,围困宣威城。
    一旦他的兵马转过去,汉军必然也会将兵马转来姑臧与休屠二县,做好救援宣威的准备。
    如此,他便是为征北将军夏侯儒创造机会了。
    对!
    夏侯儒督领的两万大军,如今已然在贺兰山以南的屯田点安扎休整了。
    等着天气再寒冷一些、大河结冰可行人过辎重时,便会效仿先前游牧部落入寇河西的路线,沿着破开屈吴山脉的水泉沙河而来围攻鹯阴城塞。届时,汉军若想去救援鹯阴,就必须要以骑兵来遏制他的沿途袭辎重。
    亦是说,在月余后两军骑兵的正面交锋,将必不可免!
    不过,费曜没有想到的是,骑兵交锋比他预想中还要早。
    一直领着护羌营羌骑戒备在外的姜维,见魏国前部骑兵频频试探着往宣威而去时,便令人去传信给早就藏身在揟次县中两个月的赵广与张苞部:时机已然,可重创逆魏矣!
    是的,迟迟未战,乃是一直没有时机。
    先前即使出战了,亦无法将魏骑重创。
    骑战,本就与步战迥然不同。
    在视野空旷的大漠边沿上,彼此都很难隐藏行踪。
    稍微有点经验的将率,至多在骑兵来袭至三四里外,便可以从远方卷起尘土以及隐隐可闻马蹄声中,估摸出来袭骑兵的数量规模了。
    且先前魏骑太过于谨慎。
    费曜与徐盖乃分为前后二部彼此守望、刻意避开了城池而来。姜维部即使正面迎战徐盖的前部了,藏在城池内的赵广与张苞部也很难策应。
    若是他们现出行踪太早,便会被费曜部警觉。
    他见汉军竟多出了两部骑兵,必然不会再战,而是边示警边转身离去。
    与姜维部正面交锋了的徐盖部得了示警,亦会纵马逃脱——两支骑兵正面交锋往往是驰马交错而过,如果一方冲锋错身过后便逃离,另一方掉转马头迂回耽误的时间,想追亦很难再追得上了。
    更莫说,武威郡之北乃是茫茫大漠。
    徐盖部一心想脱战的话,有无数路线可选择,让赵广与张苞部连包抄的机会都没有。
    而他们若是现出行踪太晚更不行。
    一旦他们出来太晚,让费曜部先一步赶到,便是刚历经一次冲杀的姜维部,再次迎头撞上费曜部的凿穿。
    且不说此举是否会令姜维部陷入绝境中。
    单说赵广与张苞部晚出来一点时间,亦是让徐盖部从容迂回与费曜部合兵,将战事变成汉军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两败俱伤!
    魏国素来以骑称雄。
    关中精骑的战力虽比不上赫赫威名的虎豹骑,但也不弱。
    至少,对上以羌人为主汉骑并不落于下风。
    若双方皆铺陈阵势、好整以暇的全力以赴,汉军即使胜了亦是折损无数的惨胜。
    对于寡骑的汉军而言,惨胜,便是大败了。
    是故,受限于诸多缘由的姜维等人,唯有依着孙子兵法“先为不可胜,待敌胜之”之论,耐心的等候着魏军送来战机。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嘛。
    万幸,皇天不负有心人。
    因为沿着卢水支流往宣威城而去的魏骑,无需担忧被汉军伏击。
    卢水支流穿行在茫茫大漠的边缘,汉军设伏唯有选择藏身在河畔的芦苇荡中。而他们只要监视姜维部的行踪,再远离河畔约莫两三里行军,便可声称无险可忧。
    试问,即使汉军埋伏在芦苇荡中了,双方隔着两三里,步卒又如何能追得上骑兵呢?
    此便是姜维声称的时机已然。
    悄然潜来武威郡的赵广与张苞部,转去河畔芦苇荡里埋伏,趁着姜维部与魏骑前部徐盖交锋将费曜部吸引来时,出其不意的杀出,将之拦腰冲断!
    骑兵一旦被凿穿了队列,那便是一溃千里、上演追杀的戏码了。
    但一切都如姜维等人所愿吗?
    姑臧县之东约莫百余里,卢水最东支流畔。
    汉护羌营的两千羌骑沿着水畔缓缓而行,身后约莫十余里处,魏骑前部的两千骑亦步亦趋吊着。
    双方似是很有默契。
    魏骑若跟得急了,汉骑亦会加速;而魏骑若稍作歇息,汉骑亦止步。
    徒让密切观察彼此实况的斥候奔波忙。
    “报~~魏再止步!”
    一骑斥候纵马追上来,人未到声先至。
    而他还未止住战马,司马刘栋身侧的另一骑斥候便已经驱马返身,接替他刺探的职责了。
    得报的姜维,颔首示意亲卫传令全军止步,又昂头看了看昏沉的苍穹,目光有些迷离。
    随即,摊开手掌,接住了一片晶莹。
    今岁河西的初雪,来得有点晚。
    但却来得很急。
    只见开始如些许柳絮在飞舞的雪花,才过了约莫一刻钟便已是洋洋洒洒,颇有不把天地间彻底化作银装素裹便不罢休之势。
    凛冬已至,连续奔波数月的战马已掉膘,该是结束这一切的时候了。
    “起旗,吹号。”
    姜维默默看了下马活动身躯的骑卒们好久,待那一张张布满倦色的脸庞印记在心里后,才轻轻对亲卫下命。
    “呜~~呜呜~~~”
    伴着凄凉的牛角号响起,赤色绣黑字的旌旗迎风傲立,所有羌骑皆在各自什长的催促下攀上马背、列成了骑兵冲锋凿穿所惯用的突阵。
    每个人都很昂扬。
    果于触突、以战死为荣的传统,让他们早就不耐这种你进我退。
    也都很沉默。
    每个人都在默默的做战前的最后准备。
    绑在小臂上的小圆盾是否牢固,小巧骑弩的弩箭是否装上了,腰侧的环首刀在长矛断裂时是否可以瞬间拔出,轻轻的捋捋马鬃挠挠马颈让心意相通的伙伴打个舒服的响鼻.........
    哒~哒~
    踢踏~踢踏~~
    亲自引亲卫作骑兵矢锋的姜维,微微一夹马腹,让战马迈开了马蹄,亦让这支沉默的赤色长龙缓缓移动了身躯。
    先是蠕动,随之游动,最后化成了离弦的箭矢破风而去。
    而在此时魏骑前部的徐盖,也得了斥候的示警。
    “上马!上马!”
    他放声吼叫着,但心里一点都不急切。
    他麾下的骑卒都很精锐,上马列阵一切完毕,汉骑至多能冲到二三里前,这个距离足以令战马将速度提升至极致了。
    况且,孰人知,此番那汉骑是否再度虚晃一枪呢?
    “加速!”
    “加速!”
    待骑卒列阵完毕,徐盖便率领着麾下迎着高速驰骋而来的汉骑,发起了冲锋。
    而他的身后,有四五骑斥候则是往后跑。
    他们都携带着鸣镝。
    一旦两支骑兵果真正面交锋了,他们便会传信与后方二十里外的费曜部,请其前来一并包抄。
    这一次,他们没有空忙。
    因为高速驰骋而来的汉军羌骑,冲锋踏阵之势已经形成,不可能贸然更改阵型。不然的话,仓促转向会让战马失蹄绊倒后方袍泽,从而引发阵型的奔溃。
    很快,一声声尖锐凄厉的鸣镝,便刺破了苍穹,连绵起伏的往后方传去。
    费曜听到时,眉目舒展,全军加速赶来。
    而早就藏身在枯败芦苇荡中的赵广与张苞部,亦然轻舒了一口气,不断安抚着战马,免得其受惊而令伏击功亏一篑。
    比鸣镝更早震撼天地的,乃是西羌临战惯用的呼哨声。
    “呜~~呵!”
    “呜~~~~呵!”
    那种决绝、视死如归的信念,如雷席卷而来。
    徐盖看见了,对面一名身着汉军将率服饰的兵革,一马当前,高高扬起环首刀的时候,还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吼出冲锋的口号。
    “大汉!”
    然后,紧随他身后赤色军服的骑卒,就立刻咆哮应和:“威武!”
    所有魏骑亦是血脉偾张。
    落在中间一直留意着战局的徐盖,脸庞上更是喜色不绝。
    因为汉军的雷霆之势,亦是没有了避战的可能;因为他们渴望战功已然许久。
    说时迟,那是快。
    二三里的距离,在战马狂奔下显得微不足道,双方骑兵的前排仅来得急射出一次弩箭,便持矛拔刃短兵相接。
    “战!”
    “战!”
    魏骑吼声如雷,用手中的长矛与环首刀,在战马交错而过时伺机往汉军身躯上招呼,还利用精湛的马术微调战马前进的角度,避免和汉军撞到而跌落马背。
    而汉军则是不同。
    羌人作战从来都不惜身损,完全不留余力。
    他们不管不顾的完全放开了缰绳,一手高高扬起环首刀,一手不断的挥舞着,用绑在小臂上的小圆盾抵御矛尖刀锋。
    抑或者说,他们是在以命搏命!
    口中的怒吼,似乎也在彰示着这点。
    “无前!”
    “无前!”
    顿时,战马的悲鸣,人躯重重跌落地上的闷哼声,以及凄厉的惨叫,还有被碗口大马蹄践踏的骨碎之声,主宰了这片天地。
    红黑色的血液,白色的脑浆,以及乌青色的肝脏场子,涂满了才刚积累薄薄一层雪花的水畔。
    不断的有人落马被踩成肉糜。
    不停的有战马失蹄横飞而出,绊倒更多骑。
    率先冲进魏阵列的姜维,倚仗着精湛的武艺,右手挥舞环首刀,左手持矛,犹如一支饱饮长风的箭矢般势不可挡。
    他已经刀划矛刺死十几个魏卒了。
    身上甲衣裹着的战袍,被血液深深的渗了进去,在不断飘扬的雪花中显得异常妖艳。
    只是他的亲卫,却没如他般勇猛。
    才突入阵内一刻钟不到,护卫在他左右侧的骑卒,就已几乎凋零殆尽。
    骑战的前驱素来鲜有生还者,尤其是他们还是将军亲卫。
    在后方被骑卒护卫得严严实实的、掌着旌旗的司马刘栋瞧得真切,不由心中大急,死命的催促着战马加速,想带着身侧的羌骑去护卫姜维周全。
    但他无法追上与之并肩。
    因为姜维没有减速。
    他已然深深的突入了魏骑的阵中,唯有向死而生,奋力杀透敌阵才是生机。
    很快,原本随他冲锋在前的百骑,如今还在马背上的已不足十人。也让他几乎每时每刻都面临矛尖或刀刃的突来。
    而且,此刻他已然逼近魏骑金鼓旌旗所在了。
    在魏旌旗下的徐盖没有亲自搏杀,是故也发现了他身上的将率盔甲。
    “去诛此獠!”
    他以马槊指着浑身浴血的姜维,对部曲督下令。
    亦令十余骑微微扯了马缰绳变动驰骋的方向,往姜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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