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燃着浓郁的安神香。
    萧青阳抱着锦被,一双丹凤眼凝着窗畔打坐的年轻僧人,烛火摇曳,他眉目如画,不疾不徐地敲击木鱼。
    她心中踏实,渐渐犯了困。
    夜渐深。
    僧人抬眸。
    少女卧睡在榻,青丝如瀑,不施粉黛的小脸在白日里看来格外冷艳飒爽,可长夜里,她睫影斑驳,微锁的眉尖格外惹人垂怜。
    她枕边置着一把宝剑。
    想来,夜里是很不踏实的。
    南承易脑海中掠过初见她的画面。
    那时他还是个纨绔少年。
    玄衣马尾,骑照夜玉狮子,佩霜华君子剑,拎着个酒葫芦,整日吊儿郎当地穿过山山水水。
    三年前的冬天,他路过一处深山,被当地山匪打劫。
    他凭一己之力,端了一百来人的匪窝,可自己也身受重伤,倒在一处积雪的蓬草里等死。
    寒风渐起,细雪扑簌簌落在他的面颊上。
    他听见一声嗤笑。
    他睁开眼,朦胧中看见了突兀出现的红衣少女。
    少女抱剑蹲在他面前,皂靴黑裤,红衣猎猎,面容冷艳。
    她歪头:“这满山的土匪,都是你杀的?”
    那时他血流不止,脑海昏昏沉沉。
    他以为自己出现了临死前的幻觉。
    他扯了扯嘴角,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把少女抱到怀里。
    他抵着她的耳朵,气若游丝:“上苍到底是开眼的,他肯定是念在我救人无数的份上,才在我临死时,给我送了个大美人。我这辈子,还没抱过姑娘呢。”
    少年游侠,意气风流。
    他轻佻地亲了口萧青阳的脸颊。
    萧青阳睁圆了丹凤眼,抬手就赏了他一耳光!
    她站起身,羞红了脸,拼命去踹他:“流氓、不要脸!”
    “嘶……”
    南承易疼得倒吸凉气。
    这美人,简直比最野的悍马还要凶!
    他想着,渐渐因为失血过多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自己已经换过干净的衣衫,躺在宽敞温暖的马车里。
    伤口包扎得极好,他竟然捡回了一条命。
    寒风卷起车帘,他看见红衣少女骑在骏马上,红绸带束着高高的马尾,绸缎似的黑发垂落在腰际,小腰娇蛮。
    他勉强坐起来,盯着少女,轻笑。
    美人凶则凶矣,却到底救了他一命……
    “小郎君醒了?”
    娇弱的女音忽然响起。
    南承易望去,榻边跪坐着一位姑娘,打扮得精致富贵。
    她笑着呈上热茶:“我家姑娘最厌恶男人轻佻,也就是看在小郎君一腔热血屠杀山匪的份上,才救下了你。你可别盯着她看,她生气起来,可是会挖你眼睛的哦!”
    他接过热茶,弯着眼睛:“听起来好凶。”
    他吃了口热茶,却仍旧忍不住望向萧青阳。
    山川皆白。
    山涧边,少女红衣猎猎催马而行,山风吹起她的发带,拂过她白皙冷艳的面颊,宛如一幅留白的山水画。
    实在是好看。
    “小郎君,”侍女含笑,伸手在他眼前轻晃,“我家姑娘已经许配人家,你这样盯着她,于礼不合。”
    “许配了人家?”
    南承易怔忪。
    他旋即失笑,收回视线,随口赞叹:“你们的茶很香。”
    “茶好水好,我煮茶的手艺也是极好。小郎君喝着,当然是很香的。”
    “你的口才倒是伶俐,你叫什么名字?”
    “秀秀。小郎君怎么称呼?”
    前方大雪弥漫,看不清楚官道通往何方。
    他生得俊俏,又能言善辩,很容易逗得姑娘家喜欢。
    他对她们主仆心生善意,有心为旅途增添乐趣,于是和秀秀说说笑笑起来,马车颠簸了一下,秀秀轻呼一声,整个撞入他怀中。
    他扶起她,却听见窗外传来一声轻嗤:“登徒子。”
    他望去,红衣少女正骄傲地别开小脸。
    ……
    木鱼声声。
    榻上的帝姬,在睡梦中紧锁双眉,嘀咕了一句什么,不安分地踢开锦被,绸裤卷起一截,露出洁白纤细的脚踝,罗帐中泛着诱人色泽。
    满屋弥漫着甜郁的安神香,炭火烧得很旺。
    他低下头,无言地盯向手里褪色的红漆木鱼。
    莫名的,心烦气躁。
    蜡泪在鹤嘴衔着的金托盘里堆积。
    榻上,即使嗅着安神香,萧青阳也睡得很不安稳。
    鸦青鬓角冒出细密冷汗,精致的眉尖紧紧锁起。
    梦中,令她踏实的木鱼声逐渐远去。
    禅房寂静,四周的黑暗浓郁深沉,仿佛能滴出墨色。
    窸窣声在角落响起,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黑暗中爬行而来。
    萧青阳睁开眼。
    瞳中倒映出一张放大的人脸。
    秀美的脸蛋被啃食一半,像是腐烂的野果,她披头散发身穿血衣,站在她的床头,对着她逐渐弯起腥红嘴角,发出桀桀怪笑。
    她得意:“殿下,抓到你了……”
    白骨森森的手,猛然掐向萧青阳的脖颈。
    萧青阳想伸手摸剑,却怎么也摸不到。
    她逐渐窒息——
    “萧青阳!”
    混沌之外,传来声音。
    有人在喊她。
    萧青阳大汗淋漓,猛然睁开眼。
    她喘息着,丹凤眼蒙着一层薄薄的水光,无措地望向南承易。
    南承易正抓着她的手。
    他捧着木鱼出神时,萧青阳突然在梦中尖叫,发疯般狠狠掐住她自己的脖颈,他这才上前相救。
    他脸色铁青:“你掐自己的脖子,你疯了是不是?”
    萧青阳的鬓发被冷汗浸湿,贴在苍白的面颊上。
    她扑进南承易怀里:“南家哥哥……我害怕!”
    她把梦境描述了一遍:“……我们找到秀秀的时候,她的脸被难民们啃食了一半,梦里的女鬼,就是她!可我不曾害她,南家哥哥,她与我从小一块儿长大,我把她当亲姐妹。她死后,我甚至把她的骨灰带回长安安葬,我哪里对不起她?!”
    少女清瘦。
    在寒冷的冬夜里,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害怕。
    不,这种死亡降临时的害怕,她从前也曾经历过一次。
    南承易的脸笼在罗帐的阴影里。
    他任由少女抱着他哭泣,直到她哭得渐渐没了力气。
    少女身上,有淡淡的荼蘼花香。
    他深嗅着,轻声道:“别想太多。睡吧,距离天明,尚还很早。”
    萧青阳满脸是泪。
    一睡着,女鬼就会来她的梦里。
    她害怕入眠……
    她双眼含泪,紧紧抓着南承易的袖角,不安地躺回被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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