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灼凤目,直视沈议绝。
    沈议绝虽然面无表情,眼底却起了波澜。
    他虽效忠姑母,却也知道姑母是怎样的为人。
    皇太子那么温和如玉的君子,也被她逼迫而死……
    他依旧记得,当初擒拿皇太子的情景。
    也是个寒冬。
    皇太子白衣猎猎,站在渭水河畔,心腹部下被金吾卫杀戮殆尽。
    皇太子注视着他,温声道:“少年时,孤与阿绝交好,曾与你一起游历名山大川,也曾与你在深夜抵足长谈。只是你我终究殊途,沈家效忠母后,你为她杀孤,孤不怨你。”
    他又望向遥远的西南,俊美如玉的面庞上,满是遗憾。
    他道:“孤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孤此生没有机会照顾他们,将来若有机会,还请阿绝念在你我往日情分上,放他们一马。”
    穷途末路的皇太子,不念生,不念仇。
    他心心念念的,是他的弟弟妹妹。
    沈议绝也有弟弟。
    他理解一位兄长疼惜弟弟妹妹的感觉。
    朔雪几度。
    眼前萧道衍的面庞,与皇太子的脸渐渐重合。
    沈议绝垂下长刀。
    他摸了摸左眼下的刀疤,脑海中浮现出更加久远的记忆。
    隔了很久,他轻声道:“如君所愿。”
    萧弈被押下城楼时,看见了静悄悄站在宫楼下的南宝衣。
    他走上前。
    南宝衣眼尾泛红,拿小手帕替他擦干净面颊上的血渍,丹凤眼盛满了疑虑:“我不明白……”
    不明白萧弈为何会走今天这一步棋。
    他明明是个十分谨慎的人。
    入狱,绝非他的目的。
    萧弈脸上毫无焦虑,仍旧是稀松平常的表情。
    他弯起薄唇,摸了摸南宝衣的脑袋,低声道:“青阳把你摘了出来,南娇娇,你是所有人之中,最干净的一张牌。”
    南宝衣听不懂。
    最干净的一张牌……
    是什么意思?
    萧弈俯身,凑到她耳畔:“青阳和我,把所有赌注押在了你身上。南娇娇该成为星火,点燃萧氏皇族的星火。”
    他吻了吻少女的脸颊,又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才被金吾卫带走。
    南宝衣仍旧站在原地。
    她紧紧抱着卷宗,心里隐隐猜到什么,却又不敢肯定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
    雪还在落。
    天穹堆积着厚重的云翳,鹅毛大雪飘落在长安的街头,惹得小孩子成群结伴地玩耍。
    热闹的唢呐声从街尾传来。
    魏家的迎亲队伍正在路上。
    丫鬟们往街道两旁洒落无数银钱和糖果,花轿披红挂彩,骑在枣红骏马上的贵族郎君,身穿喜服,笑容轻慢而野性。
    他盯着皇宫方向,眼里藏着些许期待。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穿过人群,往城外疾驰而去。
    少女的白衣被鲜血染成嫣红,满头青丝在寒风中飞扬。
    她桀骜又野性,像是难以捕捉到的凤尾蝶。
    她与迎亲的队伍错身而过。
    魏少谦勒住骏马。
    面庞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殆尽。
    眼里隐藏的点点期待,化作寒冷阴鸷,像是毒蛇,格外令人畏惧。
    随从笑道:“驸马爷,您杵在这里作甚,吉时快要到了,咱们该去宫里迎亲啦!您昨夜一宿没睡,想来是迫不及待迎娶帝姬!”
    魏少谦面无表情。
    握着缰绳的手,却是青筋暴起。
    萧青阳穿过长安街道,单骑来到城门下。
    守城将帅早已接到金吾卫的命令,不许任何人出城。
    见城门紧闭,萧青阳从怀里取出那枚雕刻着繁复古老花纹的令牌,怒喝:“开城门!”
    守城将帅看了眼,连忙战战兢兢地为她开了城门。
    天子令牌,可以毫无困难地穿过大雍任何关隘。
    萧青阳策马,朝万国寺方向疾驰。
    当初太子哥哥能够顺利逃出长安,是不是因为父皇也悄悄给了他这块令牌?
    可无论父皇做出怎样的弥补,太子哥哥死在渭水河畔是事实。
    她无法原谅父皇,更无法原谅沈姜!
    今日虽败,但她无悔!
    少女单骑穿过鹅毛大雪,出现在深山中。
    她放走了马匹。
    她挽起袍摆,望了眼掩映在半山腰的寺庙,果断地踏上了蜿蜒悠长的青石台阶。
    慧敏死后,万国寺的僧人作鸟兽散,只剩南承易枯守寺庙。
    如今早已没有香客进山求佛,满山荒芜积雪遍野,青黑色的山寺墙头生着厚厚青苔,佛塔下的青铜铃铛发出寂寥声响,更显山中空旷。
    萧青阳强撑着来到山寺外。
    沾血的手掌按在山门上,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她喘息着,艰难地叩响了紧闭的山门。
    “南家哥哥……”
    少女哑声。
    她跌倒在地,晕厥在了寺庙外。
    ……
    南宝衣回到南府,已近黄昏。
    踏进府邸,却见府中喜气洋洋。
    侍女和小厮看见她,纷纷激动欢喜地请安问好,言语之间,竟然都统一地唤她“大人”。
    她疑惑地踏进松鹤院,花厅里竟然来了不少脸生的人,俱都穿戴华贵,大约是生意上的朋友。
    见她踏进门槛,他们连忙起身,高兴地向她请安行礼:
    “给司隶大人请安了!”
    “在下备了些薄礼,还望大人笑纳!”
    “大人区区女子,却能官至司隶,着实了不得!”
    各种恭维的话层出不穷。
    南宝衣望了眼花几上堆积成山的锦盒,心中已猜到几分。
    她敛了眉眼,朝祖母请安行礼。
    老人家并不像宾客那般高兴。
    她脸色复杂,却还是据实以告:“一个时辰前,宫里来了传旨的公公,声称雍王和帝姬意图谋反,已经收押入狱。因为你解决了长安第一悬案,在衙门和民间声望颇高,所以镇国公和周尚书郎举荐你为司隶。娇娇,你……”
    沈皇后总揽朝纲,在十年前就下旨规定,女子若有杰出才华,也可以出将入相,官拜一品。
    只是从生意人的角度,南老夫人并不觉得这个时候担任司隶,是一件好事。
    南宝衣垂着眉眼。
    原来……
    二哥哥给她准备了这么一份大礼。
    他把所有案子的功劳,都给了她。
    他入狱,能接任司隶的,只能是她。
    南宝衣看了眼怀里沾血的卷宗,忽然复杂又难过地低笑一声。
    二哥哥和帝姬,还真是对她抱了巨大的期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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