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转瞬便到了七月下旬。
    知道东京城发生的变故之后,原本带着手下人还在陈留查案的林季荣,当即便马不停蹄的赶回了汴京。
    可惜为时已晚,汴京各门早已被封的死死的。
    皇城之中,除了盛紘和长柏这等被安排在偏殿之中编撰书籍,抄录典籍的官员之外,还有不少当日在宫里头各司衙门当值的官员也都被拘押在宫中,不得进出。
    四周看守的禁军们一个个都凶神恶煞,
    七月十八日,有圣旨自皇宫流出,政事堂、枢密院,三省六部,各级官员,但凡五品以上者,皆被召集到紫宸殿外。
    宫中随处可见的不再是宫女内侍,而是一个个披甲持戈的禁军精锐。
    用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来形容也丝毫不为过。
    早已销声匿迹多日的兖王终于现身人前,一身蟒袍,金冠玉带,虎背熊腰,立于殿前,面目表情却不怒而威。
    一双虎目,看得叫人心颤。
    宫中内官手捧圣旨,立于玉阶之上亲自宣读。
    说是邕王率兵逼宫,阴谋诡计为殿前司都指挥使荣喜所发觉,未免有人入宫,荣妃受皇后命,将军中将领的家眷召入宫中。
    兖王知晓邕王阴谋,不惜性命,带领亲卫直入皇宫,与富昌侯荣喜携手于御前护驾,亲手斩杀逆王,清剿宫中叛军余孽。
    官家感念兖王至孝,将其记入皇后名下,立为储君······
    圣旨大意就是这样。
    可群臣听了之后,质疑之声却从未绝过,尤其是那些御史台的谏官和言官御史们,一个个吵着嚷着要亲自入宫觐见官家。
    兖王回身面对着殿中群臣,目光扫过身前一言未发的几个大相公,然后落在那几个蹦跶的最欢的御史身上。
    “连日以来,官家和皇后娘娘连连受惊,官家甚至都已经昏迷数日未醒,皇后也病倒了,太医已经看过,说现在官家和皇后娘娘需要的是安心静养,你们现在想去觐见官家和皇后,安得究竟是何居心?”
    兖王厉声喝问:“难不成你们与那逆王是一伙的?”
    “阎王息怒!御史们不是这个意思!”时任兵部侍郎的史璟站了出来,笑着解释道:“诸位同僚们忧心官家和皇后娘娘的安危,言语之间,难免有些冲撞,还望王爷见谅。”
    “不知史侍郎还有何指教?”史璟不仅仅是兵部左侍郎,还在枢密院之中挂职,是朝堂之中真正的实权派。
    “指教不敢当,咱们做臣子的,自然不敢打搅官家和皇后娘娘静养,只是如今朝中忽逢大变,朝堂之中人心浮动,便是百姓之间,民心也有些动摇。”
    “当下最要紧的,自然是官家和皇后娘娘的身体!”
    “不过眼下人心民心动荡,也不能忽视呀!请王爷明鉴!”
    几个文臣也跟着涌了出来,当然了,在场的基本上清一色的全是文臣,武将们要么就是已经站队,选择了兖王,要么就是还在城西大营还有黄河两岸驻守,拱卫东京。
    兖王点了点头,深以为然的说:“诸位大人言之有理,不过如今官家病重昏迷,不好探望,皇后娘娘也身体不适,正在休养,不如诸位大人推举出二三人前往探视?”
    群臣一愣,显然没有料到兖王会这么说,这和他们预想之中的剧本不一样呀。
    不应该是先一两个人跳出来,应是要求要亲自过去求见官家和皇后,然后兖王阻挠,双方谁也不肯退让,然后扯着脖子在紫宸殿里头对骂。
    一群文臣来之前可都早就瞧瞧在心底打过腹稿了,打不过兖王这厮,难不成还骂不死他?
    尤其是那些个头铁的,已经做好了血溅五步的准备,甚至有些在来之前就已经提前备好了棺材,向家里人交代好了后事。
    可现在这是什么情况,兖王竟然,直接就给同意了?
    殿中群臣,大多数的目光都变了。
    至于先前圣旨之上说的那些,满大殿这么多朝臣里头,没几个信的。
    只见兖王面对着满朝文武,忽然躬身拱手,施然礼道:“先前事急从权,官家受了惊吓,病重昏迷,宫中、城内皆有叛贼逆党余孽残留,为了官家和皇后娘娘的安危考虑,本王和荣侯迫不得已,只能暂时关闭宫门,搜剿宫中以及城内残存的叛贼,累得诸公误会,是本王的不是,还望诸公见谅!”
    “待官家龙体康安之后,本王自去官家面前认罪,自请责罚!”兖王脸色戚然,语气之中,满是自责。
    演技之高,听得人不禁潸然泪下,若是旁人,还真就被他糊弄过去了,可朝堂上的这些个朝臣们都是些什么人?
    能够拥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和权势,哪一个不是见惯了阴谋诡计,心里头多长了七八个心窍的老狐狸。
    群臣目光汇聚在文臣之列最前边的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身上,目光之中,满是询问和等待。
    问的是主意,等的是决定。
    便是兖王,对于此人也不敢轻视。
    万众瞩目之下,韩大相公闪亮登场。
    “如今宫内宫外,皆已平定,叛贼授首,忙如这旬日功夫,相比兖王殿下也累了,不如先回王府暂歇,朝中诸事,自有吾等朝臣理会。”
    韩大相公话音刚落,武将之中,便有人站出来反驳了:“韩大相公此言差矣!”
    “而今殿下已经被官家圣旨过继至皇后娘娘名下,册封为储君,韩大相公不觉得自己对殿下的称谓,有些不妥吗?”
    “还是韩大相公认为这封圣旨,乃至圣旨之上的玺印是假的不成?”
    内官早已将圣旨交给群臣传阅,上头的笔迹虽然不是官家御笔亲书,可在末尾处加盖的专门用于册封和任命的皇帝行玺还有传国玉玺的玺印却做不得假。
    “皇帝玺印,自然造不得假,只是如今尚未举行册封大典,空有圣旨,兖王殿下还算不得太子,需得等钦天监挑选了良辰吉日,再由礼部和太常寺准备好册封储君的大典之后,才算是名正言顺。”
    面对武将厉声喝问的韩大相公却丝毫不惧,因着对方那如虎狼般骇人的目光,不卑不亢的朗声说道。
    “好!”
    “韩大相公言之有理!”
    兖王发话,那武将只能退下。
    “不过本王生为人子,如今父皇和幕后病重,如何能够因为一点点劳累,就只顾自己歇息呢?”
    “国朝仁孝治国,本王身为宗室子弟,官家和皇后娘娘的继子,如今更加应该以身作则,与病榻之前侍奉!”
    “兖王殿下此言差矣!”韩大相公却满脸正气的道:“官家仁善,一向善待宗室子弟,如今官家病重,兖王殿下更该珍惜自己的身体,免得过些时日,官家的病好了,兖王殿下却累得病倒了。”
    “到时候官家若是追究起来,咱们满朝文武,几千号人,太医院还有那么多的太医,又不都是死人,怎能让兖王殿下一人辛苦劳累!”
    “而且以官家的性子,定不忍看到兖王殿下如此。”
    “韩大相公说的及时!”
    韩章这话一出,立马引来无数文臣附和,对这些文臣而言,各种各样合适恰当的理由信手拈来,连考虑都不用怎么考虑。
    可兖王是善茬吗?是那种让人一句两句就能说服的人?
    再说了,如今好不容易才有了现在的局面,眼看着大事将成,兖王又怎会轻易将触手可及的成功再丢出去。
    一番扯皮,最后还是文臣们妥协了。
    没办法,刀捏在人家手里呀。
    如今皇城内外,汴京城中,所有的武将、禁军军士,基本上都已经捏在了兖王的手中,那些个不听话的,不确定的,不是被悄悄关押了起来,就是已经下了黄泉。
    皇城虽然已经打开,可汴京各门却还在封闭之中。
    西郊大营的驻军,黄河两岸的守军,没有枢密院的调令和官家的圣旨,根本不敢离开驻地。
    偌大一个汴京城,已经悉数被兖王捏在手中。
    最后双方妥协,商量定了,由韩大相公和钱大相公以及户部的刘尚书一起入宫觐见曹皇后,探望官家,已安群臣之心。
    殊不知,兖王既然敢让他们去见皇后,那必定是早有准备。
    宫人内侍在前方引路,兖王随行在侧,三个位高权重的老相公脸上无悲无喜,可三颗心却都已经沉到了谷底。
    皇城之中杀戮和血腥留下的痕迹,早已经在这旬日之间被抹除的干干净净,不知多少宫人和内侍的鲜血染在他们所榻及的这些长廊、巨柱、夹道、宫墙。
    那些正盛开着的鲜花地下,粗壮的树木根系附近,不知埋了多少尸体。
    届时这些尸体,只会化作宫中的花草树木们成长所需要的的养料。
    自太祖定都汴京,于原来的五代皇城旧址之上建起这座皇城之后,立时已有百余年,历经三代帝王,可皇后以及一众嫔妃们所居住的后宫规制却并不大。
    福宁殿是历代官家的寝殿,如今官家就在福宁殿之中静养,皇后曹氏也在福宁殿东边的一处偏殿静养。
    偏殿之中,曹皇后果然是面色苍白如纸,眉宇之间满是疲惫之态,就连头发之中,也多出了不少银丝。
    “臣等参见皇后娘娘!”
    见到曹皇后,韩章等人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也算是落了地。
    只是曹皇后宫中的宫人内侍似乎换了不少,往日里韩章等一众大臣,可没少入宫觐见嘉佑帝,遇到曹皇后的次数不多,却也不少。
    对曹皇后身边的宫人内侍们,难免有些印象。
    韩章等人先是一番告罪,然后才问起曹皇后的身体,曹皇后一一答了,说他们有心了,她的身体没什么大碍。
    然后还亲自领着他们去了一趟福宁宫的正殿,隔着一重珠帘,远远的瞧了瞧躺在榻上,仍旧还在昏迷之中的嘉佑帝几眼。
    这才不依不舍的告退离去。
    待送走了几位大臣,兖王站在门口,意味深长的瞥了一眼曹皇后,这才离开。
    曹皇后却被兖王那临去时的一眼,瞧的是一阵心惊肉跳,幸而身边的老内侍扶的及时。
    看着兖王的背影逐渐远去,曹皇后这才咬牙切齿起来,眼中则是滔天的恨意和愤怒。
    “贼子安敢如此!”
    曹皇后胸膛急剧起伏,口鼻之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一旁的老内侍赶忙安抚:“娘娘切莫动气,切莫动气,可得保重身体才是呀!”
    “官家那边,还得仰仗着娘娘您呢!”
    这话一出,曹皇后的身体就跟被人下了定身术一样,直接便僵住了。
    随即才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压下不断起伏的情绪,眼中的恨意和愤怒已经悉数转化为无奈和担忧。
    “你说得对,我得保重身体,我还得照顾官家,我还得照顾官家!”
    说着便抬手拿帕子擦去眼底刚刚泛起的泪光,迈步朝着福宁殿的正殿快步而去。
    身侧的老内侍赶忙跟上。
    可心底却满是苦涩。
    时至今日,连官家和皇后都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更何况他们这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内侍。
    想起那日在垂拱殿之中情形,老内侍就觉得胃里一阵翻滚,中午吃的那些东西,又翻腾了起来。
    那兖王亲手抽出宝剑,将福宁殿内外的所有宫人悉数拉到殿外,当着官家和皇后的面,硬要逼着官家写下禅位的诏书。
    官家虽老,然心智却坚,任凭兖王如何威逼,始终不肯妥协。
    最后逼得兖王无可奈何,便以福宁殿中所有内侍宫人的性命相要挟。
    将宫人内侍们,按着从低到高的地位,一个接着一个刺死在嘉佑帝面前。
    福宁殿里里外外,内侍宫人加起来共有四五十人。
    兖王亲自提剑,或是刺穿胸腹,将宝剑插入心脏,或是刺进脾胃,狠狠搅动,搅碎五脏,或是挑断手筋脚筋,割开脖颈上的大动脉,叫那些无辜的宫人内侍们在无力的求饶和呜咽声中,逐渐没了声息。
    嘉佑帝素来仁善,这不仅仅只是外人对嘉佑帝的评价,嘉佑帝执政数十年来,官员们被抄家的虽然屡见不鲜,可真正被杀头的,却基本上没有过。
    除了去岁淮南叛乱的那些叛贼头目。
    至于灭人家三族,夷六族,灭九族的案例更是一起也没有过。
    四十二个内侍加上宫女的性命,在嘉佑帝的眼前,一条一条的消失。
    临死之前,他们的每一句哀嚎,他们的每一声痛呼,他们的每一次求饶,清晰无比的传入嘉佑帝的耳中。
    他们脸上的痛处,挣扎的动作神情,尽管心中再不忍,却还是一次又一次的落入嘉佑帝的眼中,如刀刻斧凿一般,清晰烙印在脑海之中。
    在杀到第十三人的时候,那是一个平日里就在嘉佑帝眼皮子底下负责洒扫的小宫女。
    不过二八年华,如花儿一般的眼睛,模样也生的颇为娇俏可人,如盛开的花朵儿一般娇艳。
    却被兖王一剑割喉,无声的倒在血泊之中。
    可若是当着写了禅位的诏书,嘉佑帝又如何对得起将江山社稷托付到他手上的先帝,如何对得起满朝诸公,和全天下数以千万计的百姓。
    可在嘉佑帝眼前失去的,确实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正如那个无解的选择题,两条铁轨,一条上面有一个孩子,另一条上面,却有十多个孩子,火车已经近在咫尺,究竟该如何选择。
    嘉佑帝心里头比谁都清楚,舍弃一小撮人,避免这个国家落入似兖王这等弑杀无度之人的手中,是全天下百姓的幸事。
    定然能够活人无数。
    可眼前这么多跳鲜活的条生命······
    老内官亲眼见着,嘉佑帝神情复杂,眼神纠结,情绪起伏变换不定,最后喷出一口浓浓的鲜血,倒地昏迷。
    而皇后,当时就站在嘉佑帝的旁边,也眼睁睁的看着血泊之中倒下的无数人,看着那个脸上挂着狰狞笑容,手中长剑染满鲜血,如同自低于黄泉之中走出的厉鬼修罗······
    没有谁能够比老内官更加清楚,这些时日以来,曹皇后是怎么过来的,双手不停的颤抖,持续了整整三天,一看见肉就想吐,一看见红色就恶心,夜里头守在嘉佑帝塌边,久久不肯入睡,好不容易睡着了,没一会儿却又被噩梦给惊醒。
    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身体一日比一日差劲,吃不下,也睡不着。
    老内官心里头比谁都担心,可太医来看过无数回了,却也没有半点法子。
    安神的汤药日日不断,效果却甚微。
    ······
    韩章三人刚刚回到紫宸殿,便被迫不及地的臣工们围了起来,询问嘉佑帝和曹皇后的近况,一时之间,文武百官,心思各异。
    兖王开始逐步放松对汴京的管控。
    先是解了城中的戒严,随即汴京各门也被逐渐打开。
    大街之上往来络绎不绝的禁军们倒是比起前些时日少了许多,但却从未断绝。
    而且进出的各个城门要道,依旧是重兵把守,盘查极严。
    自陈留折返,与城外苦等一日两夜的林季荣,当即便想要率众入城,却被阻拦在城门之外,以城中仍由叛军余孽盘踞为由,让他们在城外自信驻扎,或是去西郊大营也行,总归就是短时间内不需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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