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祐樘令萧敬把有关盐课的奏疏找出来。
    除了户部上走得,还有六个都转运使司的上奏。
    涉及到户部改革,从朝廷到地方上都慎而重之。
    张延龄拿起这些奏疏便看起来,一旁的张鹤龄也凑过来想要一起参详,可能是觉得这种事以往从未接触过,张延龄还显得很激动,本想好好发挥一下自己的“才能”,但随便拿起一本奏疏,看了半天居然都看不懂上面所上奏的官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更是有诸多的术语令他皱眉不已。
    再看看弟弟,居然看得非常认真,一目十行扫完一本又去看另外一本。
    他心想:“这小子装什么装?好像能看懂似的。姐夫也是的,盐课的事问我们作何?这是我们应该明白的事项吗?”
    转过头继续拿一本奏疏,摇头晃脑假模假样端详着。
    朱祐樘在张氏兄弟查阅上奏时,也稍做了解释:“……以下面所奏的情况看,户部之前行盐法之改变,实乃权宜之计,在于地方灶户逃绝严重,各地官盐出产不足,各地已相继行折色,不同地方折色有所不同,以缓解灶户逃绝之现象。”
    “还改大引四百斤为小引二百斤,增灶户制盐征缴之便利,仍杯水车薪。”
    “以朝廷中的奏议,是想加每引盐之价,希望改变现状。”
    朱祐樘言语之间显得很沉重,大概他自己也没办法了。
    本想把户部的改革好好推进,但光是在一个盐引改革的问题上,他就能感觉到困难重重,越是推进越觉得叶淇在这方面做得很好,至少维持了朝廷的收入,似乎自己的改革根本是多此一举。
    张延龄放下奏疏道:“陛下,若是增加盐引的价格,看似能增加府库之收入,但商贾高价得盐,岂不是会将多增加的部分摊派到盐价之中?”
    “你……”
    朱祐樘本想说什么,但似乎是没考虑周全,话到嘴边又停了。
    “况且陛下行户部改革之初衷,乃缓解地方税赋之弊,并非要增加府库之收成,若是照目前的奏议所改革,朝廷府库的收成是增加,但官盐的价格走高,灶户也未必会收到更多的收成,百姓更难吃到盐……”
    张延龄的话还算是直白的。
    户部尚书周经才刚刚上任,被朱祐樘催着要进行改革,其实根本拿不出章法。
    反而周经之前建立起完善的盐政体系,府库收入并没有减少,周经上任之后要放弃之前的盐政,必然带来府库收入降低,所以才会打起了“盐引拍卖”的心思。
    盐引价高者得。
    这恐怕是再臭不过的招数。
    可朝中那么多文臣,都是学儒家经典出身的,有几个明白市场经济的?
    他们只想着能增加府库收入,不至于弘治中兴毁于叶淇的下台,却没想过,这样是要让盐政的改革彻底走入歧途。
    朱祐樘顿了半晌之后才问道:“延龄,你是何意?”
    张延龄道:“臣之意,乃是改折色为开中。”
    “啊?”
    朱祐樘还没什么表示,一旁的张鹤龄先是惊讶出声。
    本来君臣几人,包括萧敬和李荣,都在认真听朱祐樘和张延龄的对话,突然被张鹤龄这一声给打断,朱祐樘都看了张鹤龄一眼问道:“鹤龄,你有意见?”
    张鹤龄捂住嘴,发现已经来不及,他惊讶于自己的弟弟居然说出什么“折色”、“开中”的名词,他连听都没听说过。
    “臣认为,舍弟所言……在理,真的是有道理。”
    张鹤龄还能怎么办?
    只好继续混。
    朱祐樘这才微微皱眉,很严肃看着张延龄道:“延龄,朕也是派人调查之后才知,最近几年盐商所赚之钱甚巨,但也解决了朝廷的很多问题,朕本来想的是,能让他们多出点银子,改善一下府库的收成,也是好的。”
    “至于这折色改开中,一切都回归原样,怕并不是什么好主意。”
    朱祐樘显然并不赞同张延龄的建议。
    不管叶淇的改革是否对大明朝廷有利,但至少表面看来,大明的盐税收入是比以前高了,灶户制盐的积极性也有所提高,大明的府库收入增加。
    算是多赢的局面。
    改回原样,朱祐樘哪还有银子去兴修水利,怎么完成自己盛世明君的追求?
    张延龄道:“那陛下,盐引加价之事,已是定了?”
    朱祐樘没回话,算是一种默认。
    张延龄心想还好来得及,若是事后完全定下,才去进言的话,皇帝怕是不会听从。
    “那臣也附议。”张延龄突然说一句。
    这次轮到朱祐樘不解。
    一旁的张鹤龄反而是坦然,以及李荣和萧敬,大概想来,张延龄就算有一定的本事,但在涉及到朝臣都解决不了的大问题时,实在是没法做出太多的建议。
    能力局限。
    “但臣还有一条建议,臣进宫之前,画了一样东西,想呈给陛下御览。”张延龄突然道。
    朱祐樘不解道:“是何?拿来便是。”
    李荣赶紧提醒道:“陛下,这样怕是不合规矩。”
    朝臣上奏,必须要以正式的奏疏所行,就算是密奏也要如此,而不能像张延龄一样随便说要拿出一件东西,就要交给皇帝御览。
    那还要通政司、内阁和司礼监做什么?
    但被朱祐樘狠狠瞪了一眼之后,李荣赶紧退下,不敢再多言语。
    张延龄随即从怀里拿出一份纸,上面画了一些东西,交给朱祐樘。
    朱祐樘借着蜡烛子嗣看过,看到上面一个个方块连在一起,还有一些注释的小字,别说是他,一旁的李荣和萧敬也是看得一头雾水。
    “延龄,这是何物?”朱祐樘不懂就问。
    张延龄认真道:“这是臣所画的一张滩晒制盐方法的图纸,若是能施行得当的话,应该会在未来几年,大大增加大明官盐的产量,尤其是海盐,将会倍增……”
    “啊?”
    这下全场都惊呆了。
    他们的第一个想法,你张延龄是不是把自己太当回事?
    问你个对策,你居然能搞出个新的制盐法,你不吹牛逼会死?
    连朱祐樘的脸都抽动几下,看着萧敬道:“克恭,之前朕也问过你,晒盐之法为何不可行,你是如何说的?”
    萧敬认真道:“回陛下,晒盐所出的官盐,杂物太多,且粗盐容易受潮,容易……吃死人……”
    自古华夏制盐,也有用过晒盐法的,但因为不懂得多次取卤取盐的法门,以至于盐田滩晒之法,到明朝中期之前都没推行。
    大明的制盐盐户,被称之为灶户,因为他们所用的乃是柴薪煎盐之法。
    明末汪砢玉所著《古今鹾略》,引用《山东盐志》有记载:“煎盐之法,率以天时为本,而成之以人力。每岁春夏间,天气晴明,取地卤注盘中煎之。盘四角槽为一,织苇拦盘上,周涂以蜃泥,自子至亥,谓之一伏。火凡六干,烧盐六盘,盘百斤。”
    煎盐法所耗费的人力物力巨大,灶户苦不堪言,若是遇上年景不好,很容易交不上所需的盐。
    后来所行折色之法,就是让灶户每年不上缴盐,而是上缴布匹和银子,按配给上缴,多余的部分灶户可以私卖。
    但这样也杜绝不了灶户私逃。
    一直到明朝中叶之后,才有了滩晒法,据说是福建人所发明。
    也是《古今鹾略》引用《山东盐志》:“海丰等场产盐,出白海水滩晒而成。被处有大口河一道,其源出于海,分为五派,列于海丰、深州海盈二场之间,河身通东南而远去。先年有福建一人来传此水可以晒盐。今灶户高浮等于河边挑修一池,隔为大中小三段,次第浇水于段内晒之,浃辰则水干,盐结如冰。”
    说浅白一点,就是要修建三个高低有别,但上下连通的大池子,利用涨潮把海水引进去,封闭水池,然后每一次蒸发到一定阶段,就把水往低处引。
    利用氯化钠的溶解度并不随温度有大的改变,经过三次以上的取卤晒盐增加饱和度,以去除杂质、提高浓度。
    在此之外,张延龄还把后人所总结的很多“导卤”、“赶卤”等滩晒秘诀写在其中,可说是一部最完善的滩晒制盐攻略,有了这份攻略,让各盐场照做,一年提高个几成,几年后产量翻番再翻番都是有可能的。
    朱祐樘根本不懂这些,张延龄只好亲自上阵去现场注解。
    但就算是朱祐樘听了所有的过程之后,仍旧是一脸迷茫道:“延龄,你这都是哪学来的?为何那么多的大儒都不知,你却知晓?”
    张延龄道:“此法乃是根据前人秘撰,加上臣的苦心研究所得,若陛下不信,这两日可让人在京师或是宫中试验,以杂质颇多的苦水仿制出小的盐田,行试验,便知臣之法是否可行!”
    “这……”
    朱祐樘显然并不相信张延龄的所谓滩晒制盐法。
    但看张延龄画得说的那么言之凿凿,以目前户部改革没有成效,便拿不定主意,便只能看着李荣和萧敬。
    萧敬赶紧道:“陛下,既然建昌伯找到前人的秘法制盐,何不如建昌伯所言,于京师中先行尝试?这苦水容易制得很,随便以粗盐及精盐、沙尘等放于其中便可拟以海水,再制出如此的……构造,若是晴天朗日,短则一两日便可知是否有成效。”
    萧敬最近跟着张延龄混出了不少成绩。
    反正这试验失败,他也没责任,全推给张延龄就行,若是成功了他可要跟着立一个大功,甚至可能名留史册。
    他又不傻,为何不跟着张延龄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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