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延龄将他的第三份奏疏拿出。
    一份奏疏折叠在一起,厚厚的一沓。
    众大臣纷纷在想,要是这第三份奏疏也是参劾人的,这要参劾多少人的罪行才能整理出这如此厚的一份?
    不会是满朝文武都被他参劾了吧?
    换了以往,他们绝对不相信朝堂上还有这种与全天下作对的愣头青,但现在他们见识过张延龄“大义灭亲”的举动之后,已没之前那种确定,放在张延龄身上真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陛下,臣所奏的第三件事,乃是过去数年工部河工大账的核算,现已做整理,还请陛下御览。”
    张延龄原来是把最重要的一件事,本该也是张延龄所报的唯一一件事,放在了最后。
    众大臣也纷纷在想:“早该想到的。”
    最初皇帝就问过张延龄,工部账目是否整理清楚,张延龄回答就说是,那今天张延龄不管奏几件事,总会把河工账目上报,否则张延龄不成了在朝堂上信口开河?
    韦泰正要过来接这份奏疏,却被徐溥上前一步拦下。
    张延龄打量徐溥道:“徐阁老,您这是什么意思?”
    徐溥没理会张延龄,对朱祐樘奏报道:“陛下,建昌伯本是派去监督河工账目之人,现在他成了核算者,当有监督之人将他所列的账目进行监督后,方能上奏,此乃朝廷典制,或由工部重新进行审勘,再行上奏不迟。”
    朱祐樘皱眉。
    张延龄则笑道:“徐阁老,你的意思是,我把工部的账目核算完毕,可能涉及到工部内的一些弊政,然后再把这份账目交给工部重新审阅,让他们把错误改回来,这样上报陛下之时就可以万事大吉,什么弊政都可以消弭于无形?”
    尽管徐溥不想理会张延龄,听到这种类似于攻击他的话,他还是忍不住道:“建昌伯,一切都乃是典制所定,你是监督之人,非核算之人,现在你越俎代庖,那就该有人对你的账目勘定,这是规矩。”
    轮到张延龄不理会徐溥。
    张延龄道:“陛下,工部账目凌乱,连誊录方面都能错漏百出,还对臣说什么需要一个月以上才能完成算总,臣实在气不过,才提出要自行算总,现在臣五天算出来,却有人想阻挠臣上报,岂不是等于告诉全天下之人这工部账目中问题重重?”
    “臣请上奏,一刻都不能拖延!”
    “陛下……”
    就在徐溥还要据理力争,强调规矩重要性时。
    朱祐樘突然一抬手打断了徐溥的话,厉喝道:“准奏请!”
    徐溥被驳回去,脸色瞬间很不好看。
    当他退回到臣班时,望向张延龄的眼神复杂异常。
    在场的人好像突然明白到为何张延龄上来不奏大账,而要去挑那些鸡毛蒜皮的毛病,此时张延龄上奏的第一件事就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张延龄先去参劾工部账目的誊录问题,工部连一个区区的记录和整理账目上,都能错漏百出,皇帝还有什么理由相信工部在别的问题上不会出错?
    刘健仍旧走出来争论道:“陛下,此例不可开。”
    在刘健说话时,韦泰已将张延龄的奏疏呈递到朱祐樘面前,朱祐樘冷声道:“要对建昌伯的算总重新监督和审验,也不妨碍朕今天先行查看。难道等他先上奏结束,就不能再行一并审验了吗?”
    刘健突然发现皇帝也学会了张延龄呛人那一套,瞬间哑口无言。
    想想也是,现在你们提出张延龄的数据必须要经过重新的监督审查,但皇帝要提前查阅,影响你们审查还是怎么着?
    除非是你们心里有鬼。
    朱祐樘将奏疏拿在手上,语气稍微平和了一些,再解释道:“如建昌伯所言,三件事之后会对工部账目封存查验,若建昌伯所奏有误,朕第一个不饶他!但若谁还要继续阻拦朕对此事的勘察,便与罪者同罪!”
    刘健闻言,只能退回臣班。
    再坚持,那就要跟犯事的官员同罪,他可不会触如此的霉头。
    ……
    ……
    “哗啦……”
    朱祐樘亲自把张延龄的奏疏打开来。
    然后……
    全场都傻眼了。
    一份奏疏是用书折写就,朱祐樘双手撑开,居然这份奏疏还没到头,需要韦泰帮忙,拉出去有三米多长,才算是把张延龄的奏疏展现于众人。
    皇帝脸色瞬间就很难看。
    在场的大臣都在暗笑:“让你这个皇帝之前对国舅百般回护,现在出丑了吧?这么长的奏疏,他不会是把所有的数字都整理在上面,然后让皇帝你重新给他算一遍吧?”
    连刘璋等人看了这一幕都稍稍松口气,心里在想:“就说此子五天不可能把算总完成,总数再大,也没到需要写三米卷轴的地步吧?”
    就在众人以为朱祐樘要马上发怒,怪罪张延龄戏弄之罪时,却见朱祐樘竟然还潜心看了起来,居然还是从头看的。
    众大臣又在想:“就算皇帝现在已经没台阶可下,到了非看不可的地步,可要是等皇帝看完,怕是定要到中午以后吧?这怕不是又要改回到午朝?我们早饭都没吃呢。”
    而此时,皇帝最初那很难看的脸色,也在缓解。
    眉宇之间又有一股沉思的神色在蔓延,这说明即便张延龄整理出来的奏疏很长,但皇帝还是看进去了。
    张延龄此时走出来,笑道:“诸位臣僚,你们不会认为是我给陛下上奏了一份说本,给陛下讲故事听呢吧?”
    朱祐樘本来还在认真看奏疏上的内容,闻言不由抬头皱眉道:“建昌伯,好好说话!”
    “是,陛下!”
    张延龄做恭敬领命之状,随即道,“臣自从查阅工部河工账目之后,所知工部账目涉及从成化末年到今时今日……”
    谢迁笑着提醒道:“建昌伯,你说错了,河工是从弘治二年五月黄河于开封及荆隆口决堤,到去年也就是弘治八年四月,就已基本完工!”
    张延龄道:“谢阁老有所不知,黄河年年都在治理,成化末时黄河就多番决口,弘治二年和六年的决口只是改道原因,并非河工之始。”“再者,去年里河工是完工,但事后修缮、维护的事不是还在进行中?每年不需要朝廷和地方调拨钱粮和人工?还有因改河道而产生的诸多民生问题,涉及到土地、屋舍等安民之事,到今时今日就结束了吗?”
    谢迁脸上的笑容敛去,他突然觉得张延龄对河工的理解绝对不是算了个总账那个简单,本还想下下张延龄的威风,这才知是自己对河工了解不足。
    谢迁也只能重新笑笑,退回臣班。
    张延龄道:“有些人真是的,非要打断我上奏陛下!”
    谢迁瞬间连笑都笑不出来了,脸色很尴尬。
    在场的大臣也在想,像谢迁这样的尤侃侃的笑面虎,都能被此子呛到无言以对脸上笑容都没有,此子的嘴是何等之毒辣?
    这可是经验教训,跟他逞口舌之争真是必败无疑,我们以后可别跟他做无谓的口舌之争。
    张延龄继续道:“陛下,因为河工跨度超过十年,从朝廷到地方,光是督造和主持之人就换了几批,河工修造和改道等方案更是前后改变多次,可谓是一波三折,最后才制定下如今的方案,而后又用几年去执行方案……”
    “其中牵扯到朝廷调拨、地方征调、民间募集等诸多的筹措钱粮物资方法,涉及到数百万百姓的迁徙,最后要算出一笔总账,近乎是不可能之事。”
    众大臣听到这里。
    所想的都是。
    原来你小子说这么多,就是想告诉我们,你没算出总账?
    那你废话什么?
    但没一个人出来跟张延龄争,哪怕是工部的人也没出来,因为张延龄所说的也是一个事实,那就是想总结出来,这超过十年的黄河河工到底花费多少银子,是根本算不出一个准确无误的总账。
    就算能算出朝廷调拨和地方筹措,但有很多人工、百姓安置、土地冲毁重新开辟等等……
    这有方法能算吗?
    却在此时,张鹤龄从地上跳起来,指着弟弟骂道:“好你个小子,说是把账算出来,其实就是一笔糊涂账,诚心在这里耍弄陛下和满朝文武大臣是吧?你这是欺君!”
    众大臣都用怪异的目光望着张鹤龄。
    连工部都不敢出来跟张延龄当面指责,你张鹤龄居然跳出来指责你弟弟?你弟弟刚大义灭亲把你给灭了,你反过头也要把你弟弟给灭了是吧?
    兄弟俩对着灭?
    寿宁侯,你几时跟我们穿一条裤子?
    朱祐樘用恨其不争的脸色打量张鹤龄一眼,厉声道:“寿宁侯,这里有你什么事?继续跪着!”
    “陛下,我……”
    张鹤龄人也蒙圈,我不过是“仗义执言”,这怎么姐夫还怪责我的?但看皇帝那严厉的眼神,张鹤龄还是识相重新跪下来。
    朱祐樘道:“建昌伯,你继续。”
    张延龄这才气定神闲续道:“既然河工已是一笔糊涂账,无法算出这跨度超过十年的河工到底花费多少,那臣所算的重点,就在于自弘治六年,黄河张秋决堤之后,朝廷调拨的帑币以及地方所折的钱粮物资到底有多少,是否用到实处。”
    “也请恕臣无法再往前算,之前的账目因年代久远,或是因为别的一些原因,或多已佚失,只能从弘治六年春,右副都御史刘大夏奉命治河后有记录的账目开始算总。”
    “臣将其列分成四大项,分别是材料、人工、行政和安民,做了汇总。”
    “再在每个大项中,又分出数小项,加起来一共有六十多项费用支出,综合地方所上报的数字,加上历年户部做出的账目总结,再行整理和编册,重新做整理和汇总,得到以上这份数字,请陛下御览!”
    众大臣听到这里,才知道一个问题。
    那就是。
    张延龄的账,压根就不是从工部账目中整理出来的,那所谓的八大箱账目还有在建昌伯府算账的五个观政进士都是幌子。
    张延龄算的是地方上报的账目,还有整理户部的账目,有诸多是负责治河的刘大夏整理出来的……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望向刘璋。
    刘璋的身体似乎都在颤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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