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鹤龄是理解不了萧敬这种“大无畏”求参劾精神的。
    他只会觉得萧敬在出言戏弄,本来心中就憋着一口气,骂娘时都不知在嘟哝些什么。
    张延龄没有去跟萧敬详细计较“得失”,朝堂的事过去都过去,大不了下次参劾的时候把萧敬也加进去,就怕到时萧敬还不乐意,这就属于无病呻吟的类型。
    我不感谢你,你就会被那些文臣待见?
    一行三人到了乾清门,还没等进去,见韦泰急疾步而出。
    “萧公公。”韦泰挡住萧敬的去路。
    萧敬道:“是陛下传见建昌伯,寿宁侯可在此等候。”
    萧敬以为韦泰出来阻拦,是他顺带把没经传召的张鹤龄带来。
    韦泰一脸为难道:“陛下刚吩咐,说是让建昌伯回去,今日……先不见,再由鄙人送建昌伯……以及寿宁侯出宫。”
    萧敬怔了怔,一时没明白过来。
    是皇帝在朝议后临时说要见,最后又不见的,这么反复无常的吗?
    只有张延龄察觉到朱祐樘心情的复杂。
    一个皇帝,自幼就被灌输一种思想理念,那就是要治国安邦非要倚重正直文臣,而那些文臣正是保他成长最后登上皇位之人,甚至在成化帝将死之前,万贞儿跟太监梁芳等人谋废立兴王,还是他的这些恩师先生们帮他渡过难关。
    现在皇帝却要用小舅子去跟那些被他器重的股肱之臣为敌,哪怕皇帝之前态度再坚决,认为此有多么必要,在事后冷静下来也会于心难安。
    先是出了奉天殿后改变主意,传召张延龄去乾清宫说事,半路又反悔让韦泰再出来传话说不见……可见朱祐樘内心是多么的迷茫和彷徨。
    “姐夫怎回事?说见又不见的,当儿戏?”张鹤龄当即就恼火。
    说得好像皇帝是要传见他,却忘了自己是死赖着不走那个,本来也没机会入见。
    韦泰脸色苦恼,神色好像在说,你说的话我全没听到。
    张延龄道:“陛下吩咐了差事,若什么事都要陛下千叮咛万嘱咐,那臣子岂不是做得很失职?兄长还是与我出宫去,将陛下交托的差事办好为先。”
    “切!”
    张鹤龄对弟弟这种官方的正式语言很是不屑。
    但还是随张延龄,在韦泰的引路之下一路从东华门出宫……
    ……
    ……
    如张延龄所料。
    朱祐樘在经历了朝堂的一时义愤之后,回到乾清宫便显得很彷徨。
    如同人生失去方向。
    还是张皇后听说丈夫情绪不正常,赶紧从坤宁宫过来找他,以做安慰。
    “陛下……”
    当张皇后出现时,朱祐樘先一怔,往四下周遭环顾,发现除了侍立的小太监之外并无旁人,这才摆摆手让小太监都退下。
    “皇后,你怎么来了?”朱祐樘起身过去迎妻子。
    虽然朱祐樘和张皇后夫妻之间恩爱异常,把皇宫当成民间家宅内外宫殿来去自如,但平时张皇后还是很少涉足到乾清宫,就在于这里是皇帝办公的地方,张皇后在公私问题上其实分得还算清楚。
    张皇后道:“听那些奴才说,陛下从朝堂下来茫然失神,臣妾关心您呐。”
    朱祐樘听了心中感动,却是骂道:“不开眼的奴才,随便乱传……”
    “陛下……”
    张皇后嗔怪一句。
    朱祐樘这才一叹道:“其实朕也不知有没有做错,朕要用延龄做一件事,可能会动摇朝堂之本,朕当时一时冲动便决定,现在想想还是有值得审思的地方,朕可能是太过于草率鲁莽了。”
    张皇后道:“用就用了,宫里的奴才是奴才,朝堂上的大臣就不是奴才?”
    “啊?”
    朱祐樘一怔。
    他可从来没这么想过,至少弘治帝对朝臣还是非常尊重的。
    但妻子的话,却说得好像朝臣也不过是为皇室所驱使的奴才,跟太监无异。
    张皇后或许也觉得失言,赶紧补充道:“既为大明之臣,早就该想到圣宠不常在,若他们可以恃宠而骄,什么事都要依着他们,那朝廷是归皇家的,还是归他们?”
    言语间对朝臣还是不太尊重。
    但这次朱祐樘点了点头。
    “皇后你说得是,之前朕就是太相信他们,现在朕倒觉得,正是因为之前朕的纵容,让他们肆无忌惮变本加厉,这次朕好像被人戏弄。”
    之前朱祐樘感性占据上风,觉得自己的做法薄待了文臣。
    但经过妻子的鼓励,他马上“振作”起来,理性瞬间占据主导。
    朕亏待你们?
    好像是你们先对不起朕的吧?
    要不是你们先把朕当猴耍,朕能让建昌伯去薅你们的胡须?
    那都是你们自找的。
    张皇后见到丈夫脸色宽慰,这才松口气,笑着问道:“陛下您还没说,延龄又在朝堂上做了什么,为何您突然又要让他做事?这次做的事很大吗?”
    朱祐樘点点头,叹息一声道:“今日之事牵扯重大,涉及到过去数年北方各地的河工账目等,若真要查到底,不知要有多少朝臣被革职问罪,希望他能把握好尺度,别让朕太为难。”
    张皇后眼珠子咕噜一转。
    虽然朱祐樘说得不清不楚,但她听出一些苗头。
    既然丈夫想让她弟弟把握好尺度,若是张延龄真把握不好的话,事情就不完美,那干脆由她想办法去提醒,这样既能把丈夫对自家弟弟的信任传达过去,也能让张延龄把握分寸进退有度。
    既然身为皇后的深知丈夫秉性,又岂会让弟弟在为朝廷做事时吃亏?
    张皇后心中暗自有了盘算。
    ……
    ……
    张家兄弟一起离开宫门。
    一路无话。
    兄弟二人的隔阂似乎还未消弭,至少张鹤龄还在生弟弟的气。
    “老二,都已经出来,该对为兄解释一下了吧?说吧,这次让为兄怎么罚你?”张鹤龄一副要兴师问罪的架势,却是狠话都说不利索。
    理不直,气不壮。
    张鹤龄也知道自己在朝中很卑微,没法做到跟弟弟那样呼风唤雨,面对弟弟这样老谋深算的大能人,连自己都能发现自己跟个蠢货一样。
    兴师问罪?
    问得着吗?
    张延龄道:“大哥,你现在是倒打一耙呀,我还没问你,为何要收徽商的礼?”
    “狗屁,大哥收礼你就要去参劾大哥?你不会以为大哥蠢到跟那姓萧的阉人一样,求着被你参劾吧?你他娘的属于忘恩负义……”张鹤龄破口大骂。
    张延龄冷笑道:“大哥你知道我做点事朝中多少人盯着我?要是我不举报你,这件事被别人举报,你觉得今天我在朝堂上还可以理直气壮去跟那些大臣相争?还有脸让陛下给我事情做?”
    “大哥,你怎么不动动脑子,徽商明摆着是被我坑的,你拿他们好处,回头他们能不想办法举报你,让咱兄弟一起没好果子吃?”
    张鹤龄怒视着弟弟。
    本想跟弟弟据理力争,但发现自己根本没文臣那头脑,想争也找不出合适的词语。
    瞬间想到。
    即便自己有像文臣一样的头脑,最后还不是被弟弟辩到哑口无言?
    “嗯……”张鹤龄喘着粗气,好像一条疯狗随时会咬人,也似乎在用这种怪腔怪调把弟弟给吓回去。
    “大哥,有下次的话,可别怪弟弟我亲自扭送你去有司衙门,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张延龄进一步威胁。
    “我这脾气,你没完没了了是吧?”张鹤龄终于要咬人,已经开始撸袖子。
    这意思是,吵不过,总打得过吧?
    张延龄神色淡然望着前路道:“盐引生意赚的钱,下午让人送三千贯过去,当是你抵押在户部家产的盈利所得……”
    “没问题,早点送,大哥最近手头紧!”
    张鹤龄听说有钱拿,瞬间忘记了还有原则这回事,弟弟也不再是自己的仇人,还是那个情深意重的弟弟,拳头松开,走路姿势都端正了许多。
    张延龄撇撇嘴道:“我接下来要敲徽商的竹杠,他们给你那点微末小利就把你给打发?大哥的追求是真的低。”
    张鹤龄一脸憋屈之色道:“下次有计划早说,为兄哪知道你还有后手?心想着能敲一笔是一笔。三千贯是吧?过了晌午,为兄哪都不去,就在家里等着你派人送钱,你要是不送看为兄怎么收拾你!”
    “那个谁,赶紧把马车赶过来,一点眼力劲都没有,赶紧给你家二伯爷磕头,这以后可是咱张家的大财神!”
    “老二,为兄先回家候你音讯,回头再请你喝酒……”
    张延龄看着张鹤龄蹿上马车疾驰而去的模样,大概是猜想到这兄长怕他反悔,准备回家等他送钱去。
    见利忘义。
    但瞬间又觉得这兄长其实很好糊弄,甜枣及时给上,闷多少棍子都不在话下。
    属狗的。
    记吃不记打的类型。
    ……
    ……
    张延龄先回了自家府上。
    那五个倒霉蛋的观政进士现在已经知道被耍,当天二五仔张绍龄就先一步跑了。
    另外四个都还在。
    在张延龄回来时,四人正整齐列队等他,看样子每个人都把东西收拾好,随时准备离开。
    “诸位这是要往何处去?”张延龄笑着跟他们打招呼。
    张潜走过来,代表另外三人道:“建昌伯,您可真是好手段,整个大明朝廷的人都被您给蒙在鼓里,我等更是被您作为棋子戏弄。”
    张延龄笑道:“这是哪里话?各做各的事,有何区别?诸位其实是可以留下继续为我做事,但我知道,想留下你们太难……”
    四人不由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由张潜表态道:“我等知建昌伯一心是为朝廷,我等也希望能为朝廷略尽绵力,还望建昌伯不要嫌弃我等初涉官场不懂规矩。”
    “嗯?”
    四个人居然主动选择留下来帮他?
    我不过是客气客气,你们还当真了?
    这倒是让张延龄很意外。
    不过再稍微一想便明白,他们并不是想继续留下来当二五仔,是因为……
    他们之前被张延龄当蠢货耍,让工部遭受灭顶之灾,他们就是工部的罪人,对他们而言工部是回不去,别的衙门更别想,若不留下来碰碰运气,或许就只能等着外调地方,或者连仕途生涯都到此结束。
    这进士观政,犯在张延龄手里,也是真的苦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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