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弘治九年六月廿九日。
    一早,众大臣便入宫准备参加朝议。
    众大臣精神非常振奋。
    他们早就商定好,要在朝堂上继续参劾张延龄,这也是他们连续第六天要对张延龄行参劾,为的就是逼皇帝将张延龄治罪,同时也是为杜绝外戚乱政之事不再发生。
    六天的参劾,似已令皇帝焦头烂额,他们已经取得初步的成效。
    就等趁热打铁一蹴而就。
    但这天他们在奉天殿外等了许久,一直到日上三竿,都没得到传召要入奉天殿。
    “怎么回事?陛下辍朝了?莫不是陛下对我等的接连参劾,已难以招架?”
    屠滽走过去,问询徐溥,文臣把皇帝逼到无奈可耐,屠滽脸上还带着几分咄咄逼人的得意。
    徐溥本在闭目养神,闻言只是摇摇头。
    一旁的李东阳侧目看了看,提醒道:“户部部堂也不在。”
    也早就有人留意到,周经并不在其列,要说周经是因病、因事休沐的话,应会有人带话。
    但周经那边连一点消息都没有,就连户部左侍郎佀钟对此都并不知情。
    “前两日,陛下刚委派右都御史刘时雍往宣府,似乎宣府钱粮调度已成大问题……”刘健说了一句。
    大概是说,现在周经肩膀上的压力很大,毕竟周经才刚上任户部尚书没多久,从治理户部钱粮成绩上来说,跟他的前任叶淇还有很大差距,这大概也是为朝中人诟病的地方,明明叶淇把户部当成是自家后花园,做的都是为人所不齿的中饱私囊之事,但就是把户部打理井井有条。
    而周经却做不到钱粮的充盈,反而几次危机都需要靠张延龄来化解。
    眼下,九边重镇钱粮调度又出了大问题,换了叶淇在,一定会有办法解决,而周经则对此一筹莫展。
    便在此时,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荣绕过奉天殿走下台阶。
    徐溥等人赶紧迎过去,问道:“可是圣躬抱恙?”
    李荣道:“圣躬安。诸位先做等候,陛下正在单独召见臣僚,暂时还不能出来相见,或许还要等些时候……咱家只是出来知会一声,诸位可能要先多等一会。”
    “什么?”
    屠滽等人听了这话,登时非常意外。
    原来皇帝不是因为他们接连参劾张延龄,不想见他们,也不是因病辍朝,只是在接见大臣?
    “是户部周尚书?”谢迁问了一句。
    李荣一脸为难,似是不太想说的样子,等他走出去两步,才回头提醒道:“其实是建昌伯跟周尚书二人……”
    众大臣听了这话,不由怒从心起。
    他们今天在朝堂上的目的,就是要继续参劾张延龄,准备把张延龄锤到沟里去,从此让张延龄不得翻身,结果他们在这里等着朝见参劾,人家张延龄已经先一步入宫去召对。
    皇帝如此亲疏有别的态度,还如何能令他们成事?
    “李公公,麻烦通禀一声,今日我等在朝堂上便要劾外戚不法之事,陛下不能如此纵容……”通政使司通政使元守直走出来,厉声喝道。
    他脾气似乎比屠滽和刘璋都暴躁。
    李荣本还想说什么,却是“唉!”一声叹口气,径直往内而去。
    ……
    ……
    “徐阁老,你说这叫什么事?陛下为何要单独召见外戚?”
    元守直等人瞬间又把徐溥给围起来。
    徐溥很想说,你们都不知道,我上哪知道去?
    李东阳道:“或许还是因为宣府军饷之事,暗地里说,万全都司治下有军中哗变。”
    因为朝廷缺粮饷问题,宣府地方卫所已经出现了兵士哗变,这在大明朝可是大事,但为防止各地军人仿效,朝廷并没有对外张扬。
    也是没办法,谁让各地现在都在缺粮缺饷呢?
    便在此时,却见周经从奉天殿旁绕出来,他显然刚从乾清宫出来。
    等他下了台阶之后,众人赶紧迎过去。
    “伯常,到底怎生回事?”屠滽已经忍不住上去问询,口吻如同质问。
    周经脸色有些无奈,叹道:“还是等朝堂上再说吧。”
    元守直怒道:“你是要卖关子吗?说!张延龄那厮是否也在内殿?”
    周经环视在场之人,发现这群人都用愤怒的目光望着自己,好像这群人把对张延龄的恨转移到自己身上来,他瞬间感觉到自己被同僚疏离。
    周经道:“本来陛下不允许说,但既然你们都问了,那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是寿宁侯人在河南归德府,查获李士实的另外一批钱粮,同时也将接头的菊潭郡主、仪宾等人给擒获,钱粮总数超过十万两……”
    “啊?”
    在场的人一听。
    瞬间傻眼。
    一直还想隐忍的刘璋,扒拉开面前的徐琼,走到周经面前质问道:“你在说什么鬼话?寿宁侯不是昨日里还在京师里闹事?”
    谢迁提醒道:“昨日闹事的,是长宁伯。”
    刘璋一怔。
    对他们这些文臣而言,其实那些勋贵大致都一样,一样的没溜儿,但凡朝中人提到勋贵一定又是闹了什么事,现在才知道是搞混。
    他们现在把心思都放在张延龄身上,只顾着去参劾张延龄。
    张鹤龄在哪?鬼才知道!
    他不闹事,谁稀罕管他一样。
    结果现在就告诉他们,张鹤龄居然去河南办案?还把悬而未决的李士实案子给查清?
    徐溥面色非常凝重,追问道:“伯常,你没听错吧?确定是寿宁侯?为何不是建昌伯?”
    周经叹道:“若非今日,在下对此也完全不知情,诸位可不要以为在下是提前知晓而未告知。”
    徐溥赶紧安慰道:“我等本同僚,无人质疑。”
    没人怀疑就怪了。
    早就有人觉得周经跟张延龄沆瀣一气,朝中人传说二人穿一条裤子也不是一天两天。
    周经道:“今日到了乾清宫,才知原来建昌伯之前所行不法之事,全然是为麻痹菊潭郡主等人,其实他早就知道河南地方上有这批钱粮,是跟陛下设局……直到两日前……宁王府的人得知京师事后,才放心去与李士实的人接洽,被寿宁侯和司礼监萧公公当场给拿下……”
    听到这里,在场的人所显现出的表情,已超出震惊的范畴。
    一个个都是面面相觑,尤其是一些拿着参劾奏疏准备在朝堂上好好表现一番的人,此时更是呆若木鸡。
    “伯常,你不是在替那小子说话吧?”元守直就差要上去打人。
    为什么想打人?
    连元守直自己都不清楚。
    就好像一辈子所奉行的原则,还有所坚守的信仰,在一时间崩塌,让他无所适从非要发泄一下才能舒缓心中郁闷。
    周经摇头道:“在下也希望一切不是真的,但看起来……陛下对此也早就知情,或许这也是陛下前几日在朝堂上百般回护建昌伯,却又不把事戳破,还让我等继续参劾的原因,就是为麻痹宁王府之人。”
    “混账!这不可能!”
    “他在京师强占民田,还出手打人,竟会是陛下早就知晓?”
    “骗谁呢?就算寿宁侯办了案,此时也绝对跟建昌伯的不法没有任何关系。”
    “对!陛下这是在包庇外戚。”
    很多耿直的言官还在质疑。
    但那些大明朝的阁老、部堂,此时一个说话的都没有,就连之前耿直的屠滽、刘璋和元守直等人也沉默不言。
    不管你们如何去质疑,皇帝早就知晓这件事,看来是错不了。
    那张延龄所为之事,包括打人,就变成了奉旨为之。
    奉旨强占民田?
    奉旨打人?
    一切都是为了案子,无论过程如何,但张延龄动机是纯良的,更重要的是结果尽如人意,那想用任何的参劾说辞去打动判官朱祐樘,还有可能吗?
    判官让张延龄做的,张延龄确实照做,还把事做得很好,最后连案子都因此查清。
    你非要说二者没关系,但你也要让判官相信啊。
    光靠你这张嘴,怎么说动皇帝?
    钱粮是你追回来的吗?案子是你查清的吗?你除了参劾了张延龄,成就了张延龄的恶名,把菊潭郡主等人给麻痹了,还做了什么?
    ……
    ……
    事情发生之突然,令在场之人始料未及。
    本来准备好的参劾说辞,编排的各种理由,甚至也有做好跟张延龄朝堂针锋相对的准备,现在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
    “诸位,可以入殿准备朝会!”
    却在此时,司礼监秉笔太监韦泰走出来,通知朝会要开始的消息。
    众大臣现在倒宁可皇帝现在辍朝,最好未来一段时间朝会都别举行。
    谢迁心直口快,苦笑着摇头道:“或许到了陛下算总账的时候!”
    一语点醒梦中人。
    在场的大臣马上意识到一个问题。
    之前皇帝早就知道张延龄的恶行是刻意为之,只是为了做局,才没有揭破,显然皇帝最近也不厌其烦总在听这群人在张延龄的攻讦。
    要他们只是攻击张延龄也就罢了,关键是他们在参劾张延龄的同时,也总在说皇帝包庇外戚的事,还引经据典说明古代信任外戚造成乱国的下场,把皇帝说的好像连昏君都不如一般。
    皇帝的心情能好受?
    现在好了。
    菊潭郡主上当了,案子暂时看来水落石出了,李士实跟宁王勾连的证据有了,皇帝也终于不用忍了。
    那皇帝还能不把前些日子的郁闷加倍找补回来?
    “陛下……陛下……”
    刘璋一脸羞恼,老脸通红,似乎想当众抨击皇帝对外戚的包庇,也是指责皇帝居然会任由外戚不按规矩办事。
    但因为他情绪太激动,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又要吐血。
    身后的工部左侍郎徐贯赶紧伸手按在他肩膀上,安抚劝说道:“刘部堂先消消气。”
    “咳咳咳……”刘璋咳嗽起来。
    徐溥见状提醒道:“有关参劾之事暂且作罢,最近再跟他争绝对没有好结果,他以往便嚣张跋扈,估计有此事他更是要蹬鼻子上脸,诸位要先避其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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