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稽婴离开后,陈白起便神色平静地看着“稽四”。
    “或许我说这样的话有些越矩了,可姒四……面对这世上唯一仅剩的亲人,你未免也太过狠心了。”
    姒四像一尊玉雕淡漠地站在房檐下,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树叶过滤,漏到他身上变成了淡淡的圆圆的轻轻摇曳的光晕,好似将他一身的阴郁与腥冷亦一并被融化掉了。
    “你在心痛他?”
    姒四缓缓抬眸。
    他的容颜之盛近妖。
    果然,等稽婴一走,他便从那呆板死沉的状态变成了另一种充满攻击力度的妖惑。
    容颜纯湄干净,神韵却近乎勾引。
    陈白起眸色转深。
    这或许便是他这些年在秦国练就的生存本能吧,如一朵妖艳而脆弱的花蕊,懂得以鲜嫩的色泽释以魅惑,美丽得令人不忍辣手蹂躏。
    陈白起将视线移开,漫不经心道:“我的确心痛他。”
    呵,姒四似笑了一下,没有什么感情的笑,只浮于面皮之上。
    “他生来便运气极佳的,小时有父王宠着,长大了有那人护着,现在又人在心疼着……”姒四顿了一下,一双勾魂夺魄的浅褐色眸子绕缠着陈白起,微微眯起。
    “你见过他那张真实的脸吧,他从小便不喜那张过份漂亮的脸,可偏偏他总是因为那张脸而获一些殊宠,你说讽刺吗?”
    陈白起神色仍旧淡淡地,她勾起嘴角,点头似给予赞同一般道:“你嫉妒他,怨恨他,他却关心你,记挂你,这的确很讽刺。”
    姒四到底没冷血到底,他表情变了变,却也不否认。
    他沉默了一会儿,方低笑道:“在越国还没灭国前,宫里的人常说众兄弟中,唯我与姒姜的容貌最为相似,可脸长一样有什么用……”
    陈白起脸上的笑顿了一下,接过他话来道:“脸长一样的确没有什么用,你可知道衡量一个人的重要性,并不完全取决于样貌。”
    姒四看着她,眼角微翘,浅褐色的眸子媚毒渐深,那一点一点被酝染的妖娆,春丽似三月桃花。
    “不是脸,那他有什么优点?”
    他语气像一个十足好奇的孩子,期待着大人能给他一个满意且能说服他的答案。
    陈白起脸上再次浮上笑意,她不紧不慢地反问一句:“那除了脸,你又有什么优点?”
    姒四表情一顿,紧接着低下头,颦了颦眉。
    明明是他先问陈焕仙,为什么她不回答,还将问题抛回给他?
    姒四情绪一下便阴郁烦燥起来。
    可是……他的确也很在意她的这个问题。
    他方才的语气好似在讲,姒姜除了脸便没有什么值得别人优待,可事实上,他明明知道,姒姜身上有着许多能够吸引别人靠近的特质。
    从小他便是宫中人缘最好的一个,每一个人看到他都会喜欢他,他很爱笑,也很善良,对兄弟姐妹每一个都很好,父王喜爱他,总会赏赐他许多珍贵的物件,可他从不私藏,总会分一份给其它人。
    他从小便恭让礼谦,读书勤奋,得到师长太傅们的嘉奖。
    他不满越国被诸侯国压榨的现状,便努力习武练兵,想强国富民,他勇敢而聪慧,在其它人眼中,他代表着越国的希望……
    姒姜姒姜姒姜……在越国人的心目中,从来便只有一个姒姜。
    他姒四算什么?
    方才“陈焕仙”说过衡量一个人的重要性,不应以貌取人,她的话没错。
    姒姜的确除了脸,还有许多许多的优点。
    可他呢……他除了脸,还有什么其它的优点吗?
    “我……”
    他不受控制地啃啮起指甲,两排水雾湿辘乌压压的睫毛覆下,感觉一种戾气冲斥着心上。
    他有什么优点,他完全想不到。
    他不爱笑,不喜欢分享,因此从没有人真心地喜欢过他……
    他读书也没什么天赋,甚至连练武亦因骨骼纤细而难有大成就……
    他性格阴沉内向,不懂看眼色,也不懂讲好话讨好人……
    姒四唇色一下惨白,微微颤抖。
    难、难道他便真的一无是处?
    “其实你的声音很好听。”
    仿佛被束缚囚禁在一片黑无天日的空间,那无孔不入的吸力几乎将他溺毙于沼泽之中,忽然他听到一道清悦似溪风的声音,有些茫然与狰狞地抬起头。
    像是突然听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你的手较一般人更为修长,并且修剪得很干净,令人赏心悦目。”
    陈白起那一双不含半分暧昧的视线,像颀赏一件艺术品一样含着光、蕴着亮转到了他的腿上。
    “你腿型很好,笔直似乔木。”
    视线往上又放在了他的腰上。
    “你的腰很有力,宽肩窄腰。”
    最后,落在他的头发上。
    “云鬓轻梳蝉翼,蛾眉淡拂春山。”
    姒四皱着眉,双唇抿紧,被她这样拿眼神描绘周身,既不自在又觉轻浮不喜,可方才心中兴起了黑暗与毁灭情绪却在渐渐消弭殆尽。
    讲不明白为何,或许是她的眼神拥有着一种神奇的力能,能让人触之感受到一种优雅的宁静与安定。
    “如此看来,你还是有优点的。”陈白起自问自答地总结道。
    姒四吊梢眼角,雪白的脸,红色的唇,他道:“你不是说你不是一个以貌取人之人?”
    “可没有一副好样貌,谁又会有耐心等着看你的内在?”陈白起一脸“这孩子怎么能有这么傻的想法”惊讶道。
    姒四一噎。
    他古怪又惊奇地打量着“陈焕仙”。
    突然觉得这个人完全没有她外表看起来那样正直纯良。
    只是她的话还是令他心底的某些东西悬坠了下去,他冷晒:“果然也只有这副皮囊……”
    陈白起多看了他几眼,眼眸一动,忽然好像有些明白他的心结所在。
    她道:“记得姒姜跟我聊过,他说小时候的你很瘦弱,而且很害怕生人,常常像一条小尾巴一样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讲完这段后,她便静静地等待他的回应。
    姒四听到陈焕仙忽然提到他与姒姜小时候的事情,像受刺激一样,猛地盯着她,眼底涌上一种疯狂的暗色。
    “你想说什么?”
    若说姒四是姒姜的一个“劫”,姒姜何尝不是姒四的一个“结”。
    “我有时候也在想,你当初未满十岁便被送去了楚国为质,面临该是怎样的一种境况?”
    “在越国这样平和与安稳的条件下,你尚且过得如此隐忍与怯弱,那到了楚国那样一个如狼似虎的地方,你会变成什么样?”
    看着姒四越来越僵硬的脸,与袖底下绞扯成一团的手,她莫名好像也有了几分触动。
    事实姒四没打断她,他此刻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得很大声,连雪白的皮肤都涨红,朱颜酡粉,他不知道自己是想听她怎样评价他,还是想知道她会讲出什么话来。
    “羔羊若被放入狼圈,必然是会被狼给拆吞入腹,可若是最后羊却活了下来,这必然是经过了一场惨烈而努力的结果。”
    “这些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姒四,其实你一直很努力,努力地活着,为心中的那一份不甘而勇于拼搏。你不服输,便力争上游,你曾经的怯懦与惊惧换成了你身上的一道一道的伤痕,虽然痛楚加身,可每一道都是你如今成长的证明。姒四,其实你的优点不光只是一张外貌,你还有一颗坚强的心。”
    姒四一直沉默着,可陈白起每说一句他便像惊悚一下,到最后,他垂下的睫毛湿濡地颤抖着,袖下攥紧了拳头。
    这一刻,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姒姜会选择跟随这个人了,这人与……陈三真的很像。
    说话的神态、方式甚至这种令人听了心尖发颤的地方,都十分的相似。
    可是……姒四咬紧下颌,心中无比清晰地知道。
    她并不是陈三,再像……也不是!
    ——
    虽然陈白起一番称赞并没有令姒四放下对她的成见与姒姜的怨恨,可到底黑化的情绪平和了许多,讲起话来也算能够顺利沟通。
    其实即使没学过心理学,陈白起也猜得像姒四这种情况大抵是患了心理疾病,从小因性格内向而患了小儿自闭症,后来又被人送到楚国为质,在这期中经历的痛苦事情太多便直接导致他心理扭曲,然后到了现在估计也快进化成蛇精病了。
    一般遇到此类“蛇精病”患者,陈白起是不愿与他们打交道的,因为太累心了,可偏偏这个“蛇精病”患是她好友的弟弟,不开导开导疏通疏通一番,以后他再黑化冷不丁地又捅姒姜一刀怎么办?
    再加上,她发现姒四虽然有些“蛇精病”,可这孩子“成精”不久,到底年岁还没满二十,还是有纠正与挽救的余地。
    正所谓缺什么便补什么,姒四从小由于性格与生长环境的问题,缺少自信与鼓励,她便顺着他的毛抚,总归会有一些收效存在。
    陈白起在房中整理好一些随身物品后,便带着姒四一道出了秦宫。
    出了秦宫,陈白起便再次去了破庙,见到了幺马等人。
    幺马急忙相迎,他在焦头烂额之际得知“陈焕仙”的来意后,一方面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一方面则感动颀然。
    “陈郎君,实不相瞒,这次我墨辨一方的确是黔驴技穷了,若非实在时间紧迫寻不到合适的人选,我们也不会让你一介不相干的人受此牵连啊。”
    “此事焕仙也非全然为还幺马兄人情,实则焕仙亦是需要借钜子令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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