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是洛阳?”
    稽婴心道一个落魄的王族也敢密图他秦国,简直痴心妄想!
    确定了这件事情,左相百里沛南倒是想起另一件事,他问左庶长赢蠡:“那函谷关外徘徊不入的兵马可曾查探清楚是何来路?”
    “暂时只知来路很杂,并非一路。”赢蠡想了想,又保守估计道:“还没有确切的证据,但猜测是一些残存的贵族汇成的队伍,其中有韩、晋之流。”
    他用了“暂时”“没有确切”“猜测”等谨慎又不敢确定的词,足以证明这件事还得继续往下查才知道蠢蠢欲动的哪些人。
    太尉弼飔道:“此事不如交给孟尝君,他手底下养着各类奇人异士,比起军前斥侯,一些不起眼却有非凡本领的人更能发挥作用。”
    上将军不满道:“他养的不过是些鸡鸣狗盗之辈,不入流,如他一般,行事毫无章法,离京数月不见回禀。”
    有人附和:“连主公逝世他都不曾赶忙回来,国中之事,还能指望他?”
    看得出来,秦国官员泰半对孟尝君此人并不待见,哪怕他手上有人可用,他们也宁愿酸言酸语地忽略他的用处。
    陈白起在边缘处,多看了这些人几眼,嗯,长得都挺尖酸刻薄的。
    “此事再议,诸位请先随我来。”相伯荀惑颦眉打断他们,引众人到一面张开的秦国舆图前面。
    相伯先生用手指在一处划过,语气严肃道:“雍城、栎阳若与西线汇成一道流言逃亡之势,吾腹中之地不保,函谷再发兵形成内外夹击,此番压境绝比当初六国结盟伐楚其情势更严峻,因为秦国没有楚沧月,更没有他未雨绸缪早就布防好的军队人马。”
    秦王赢稷英年早亡,此事太过突然,任谁都没有这么快反应过来,哪怕他们这段时日已经很殚精竭力仍尤顾不及。
    右相这番话并非危言耸听,众人闻言心中都如压了一块铅石一般沉重。
    确实,如今秦国方丧主,群龙无首之际,若有人在其中挑拨谣言,国内恐惶迟早分裂,他们守到幼君亲政,这需要十几年的时间积累,这期间稍有动乱不慎便是颠覆灭顶之灾,秦国急需一个代国君行使权利的监国。
    如这一次,若是当真有战争发生,必是需要兵员征集与调动,而发兵、中止、高级武官的任命与撤换,这些都是需要秦王亲自下令,其余人皆没有这种权利,还有将军带领军队必持虎符,而出发经城,须持节才可通行无阻,在这一点管制得十分严厉,哪怕是一国之相亦不可逾越王权。
    而亦正是这一点,一旦无主便成了一件危险的事。
    众人再次旧事重提,在朝中选一德高望众的朝臣为监国,行百官之率,统百官之职。
    人选不可避免,仍旧左、右相为主,倒也有人提议不如左、右相一同代幼主摄政,但却得到更多的人反驳,倘若届时发生两相分歧时,那岂不是又是一桩纷争。
    “左相这些年来在朝兢兢业业,为国为民,实担得起监国之职。”
    “右相何尝不是,全军上下无人不称赞左相办事公道廉明,若右相为监国,必能上下一条心!”
    朝堂分成经纬两派,各自为政,文武交杂,你争我往。
    在他们心目中,对于各自拥护的丞相,都有其必选的理由。
    百里沛南在秦二次为相,曾辅助过两代君王,眼下是第三代,他虽年岁不大,却已是三朝元老,他曾建立秦都政权,也着力于改革秦国户籍、土地制度、实行屯田、加强战备等,行事勤勉众所周知,朝中大小政事必亲自处理,赏罚严明,在朝中威望甚重。
    而相伯先生则改法重制旧制举措,政治上,在军功爵位与度量官僚升贬赏罚制定了一套严酷的法律,官员在严酷的秦法之下,很难有悖逆法律的行为出现,秦法根植人心,一度肃清了恶吏霸权横行,亦制约了公族门阀的过度干政。
    经济上,他曾遍访诸国取得新经,主张重农抑商、奖励耕战,大力发展军事,他的变革以法制秦将秦之内政治理得很好,上令下达,行之有效,行事效率增倍。可以说秦国如今没有了秦王,仅剩一软弱可欺的幼主,甚至还出了一个女太傅的丑闻,别的国家还没有趁势攻打上门,全靠他在秦国的威势强撑着。
    这两位都是乱世之才,国之栋梁,他们相信只要给予秦国足够多的时间积累,秦国将会是九州沉眠中的巍峨巨神苏醒,战无不胜。
    “既是如此,便拿此番国难之事来判定吧。”御史大夫稽婴出声道:“谁若能最妥当完善地解决暗藏在秦国的危机,重拾秦国之威赫摄于诸国退避,保我秦安虞,便可监国!”
    众官先是缄默了片刻,深思考虑一番,也觉这是一个办法。
    “善,便行此法!”
    众官都认可,与其争辩不休,何不如以能力定下监国,这样众人皆可心服口服,更不必撕破脸皮闹得难看。
    “不如,下官也来参加吧。”
    这时,陈白起出乎意料地出声了。
    要说她的声音也不高、也不低,但远达不到一出声便落针可闻的地步,也应不能在一片讨论争辩声中被人第一时间听到。
    但偏偏,那一道不同与在场那如泉水、涓涓悦耳的女声,如此清晰从容地传入他们了所有人耳中。
    空气中流动的吵闹氛围一下停滞住了。
    众人都安静下来,他们望向陈芮,神色有些吃惊跟满眼荒唐。
    “监国。”她轻飘飘地吐出两字。
    一直以来,陈芮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太傅表现得太安静孤僻了,一开始他们还警惕、排斥、故意做些事情来膈应她,但后来他们发现无论他们如何看待她、无视她,她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以致于他们都渐渐忘了朝堂还有她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今日,在他们提议众选一合适之人行监国之职时,她却是第一次当众开口发言。
    她说她也要参加,她参加什么?
    众官怀疑自己耳朵产生了幻听,否则怎么会听到她在此大言不惭!
    秦国的监国,若祭祀太庙之后,便相当于后世的摄政王,这可是手拥实权,可号令百官,指挥千军万马,挥斥方遒,又岂有是随便一个人想当便当的。
    陈白起从阴暗的最角落的位置走到人前光亮处,她心性一向平稳而淡然,她不在意他们此刻表现在脸上的态度有多轻蔑与抵触。
    要说,她来秦国这么久了,在这些朝臣面前也只开过两次口。
    一是跟先秦王赢稷要了太傅之位。
    还有这一次,则是与众望所归的沛南山长、相伯先生争这监国之职。
    她知道,她在他们眼中一直是安份守纪、沉默寡言,如今大放厥词,他们愤怒她是一条不会喊的狗突然咬人了,不过那是因为那都是一些不重要的事,她乐意他们忽略她,让她安静地听取众官议会之长,学习为官之道。
    但实则,她的野心一直都在,她等的、要的,便是眼前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当然,要论实打实的政绩奉献,她自比不上劳苦功高的沛南山长与相伯先生,所以要想在高人面前拔尖,她唯一占优势的,那就是她行事不用依仗秦国借力。
    “你有何资格在此大放厥词?”
    “监国岂是你此等女子可做的!”
    “陈芮,你为太傅已是古今破例,你还不知足,非要吾秦国再次贻笑大方于九州方肯罢休吗?!”
    这一次,他们没有了顾忌,也不再掩饰,他们怒不可遏地以最大恶意来诋毁、羞辱于她,想借此打消她的痴心妄想。
    可以说,一开始她这个太傅在他们眼中,便是一文不值。
    陈白起很冷静,面对这些怒目不屑而视的人,她也没有急赤白脸上前与他们争辩,只等他们一股气都说完了,她才施施然一笑。
    她一步踏前,笑意敛住。
    “资格?我既为秦国三公,先王认,宗庙认,这天下再如何耻笑于我,但他们亦认,既是如此,我陈芮为何不能一争这监国之职?”
    她说完,再踏前一步,无垢清澈的眼瞳看着他们。
    “我为女身,除此之外,我与尔等还有何不同,如今秦国有难,倘若我有能力助秦国趟过危河、行过火难,我为何不能担监国之职?”
    她再度踏前一步,这一步,蕴含着无穷的威严,她周身流动的空气沉凝,似将这一方空气都抽走了,众人窒息。
    这时众官只见她三步,便像投胎换骨变了个人似的,那内敛的气势一外放,便叫人头皮发麻,不敢直视。
    “若以我之能可胜在座诸位,我为何不能担这监国之职?”
    她的发聩三问,在朝堂之上响遏行云,他们一时都只能傻怔地看着她,哑口无言。
    好像这才是他们第一次认识这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陈芮,这时他们也都想起来了,眼前这个气势逼人的陈芮,这个曾一力降十分的陈芮在殿前展现过何等恐怖的身手。
    完了!
    他们想。
    如果此时他们再坚决反对,愤然不同意她参与监国之争,她会不会心性大变,直接操起兵器便将他们屠杀在殿中?!
    当然,他们其中不缺口伐笔诛的文官,他们自有一套正理歪理来反驳于她的说辞,但……他们不敢,尤其在她气焰尤其嚣张顶盛之际。
    但在犹豫、纠结跟憋屈之中,他们仍旧傲骨不屈地坚持着,这时,宫正骥伏抱着幼主进入了政事殿,身后还跟着领着一队尉兵的威风凛凛卫尉大人。
    这一刻,他们的到来如同一缕曙光照耀着他们,将他们从太傅陈芮的阴影下解救出来。
    他们都颀然得意的以为卫尉带兵是前来镇压陈芮这个恶势力的。
    只可惜,这缕曙光下一秒却变成了笼罩在他们头顶之上更大的阴影。
    因为他们联合取出一份先王的遗诏。
    骥伏已是年过半百,掌管王宫事处几十年,过度的操劳令他鬓角全白了,但他的面相十分和善,即便他本人实则十分有诚府。
    他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了诏书,道:“这封诏书是先王临终前便早已姒写好的,他曾言道,他欠陈芮一条命,当时的公子璟欠她三条命,若陈芮愿意为了公子璟留在秦国效力,那这份诏书便在最适当的时候拿出来。”
    所谓最适当的时候,便是宫正骥伏与卫尉木子羯一同认可她之时,若察觉她其心有异,这一份遗诏便再无现世的可能。
    这段时日他们一直在暗中观察着她,也在暗中考核她。
    最终,他们认可了她,并且双方达成了一条秘密协议,关乎秦国,关乎赢璟,关乎她自身。
    “当初先王托孤为三位大臣,并在遗诏中提及陈芮为秦王的亚父,她既为太傅亦是主公亚父,且金印紫绶,她自亦有资格监国。”
    木子羯看了陈白起一眼,也道:“此言不假。”
    亚父?!
    她当了太傅不算,竟还要当幼主的亚父!
    先不论真与假,这事若是宫正与卫尉不出面,不在此时拿出先王遗诏,此事又有何人知晓?
    宫正与卫尉为何会站在她那一边,这怎么可能?!
    所有人都觉难以置信。
    相伯荀惑眸色深深地看过宫正与卫慰,这时忽然开口:“此事,本相赞成。”
    百里沛南与他对视一眼,也道:“本相也赞成。”
    他们两人一直没有参与群臣的争论,是因为他们若一出声便会成为焦点,如今外敌环伺正是需要群策之力,若朝臣因他们两人而心有隔阂,分裂成两派各自为政行事,心存有私,这并非他们所要的结果。
    虽然他们曾立誓效忠之人不在了,但秦国却是定要为先王守住,国泰安宁,此为首要之事,其余地位之争,倒可以押后再说。
    虽然陈芮站出来一事让他们始料未及,但正好她出面可以打破眼下这场僵局,有了她这个共同的“敌人”,群臣好似一下倒比原来更加团结一致了。
    虽然他们团结的目的,是为了击溃太傅陈芮当监国的希望。
    这亚父的头衔与太傅金印紫绶给她一加成,再加二位托孤大臣都异口同声地赞成,那他们……他们再坚决反对有何用?
    当着先王遗诏、还有宫正怀中幼主的面,他们自也不能再与太傅据理力争,面红耳赤。
    此刻的心情就跟火烧了一遍,又拿水浇了上去,焉了。
    但很快,他们又都振作了起来。
    这是看谁能处理好这一次的危机方能成为秦国的监国,这不是单纯的比武较量,不是谁的拳头硬便谁胜出。
    他们谁也不认为陈芮能有治国、领兵打仗、处理紧急事务的本领,哪怕她有一身的通天本领,那亦是孤掌难鸣。
    所以他们其实根本不必太过担心,且等着看她最终一事无成的笑话吧。
    ——
    下朝后,陈白起回到了寿宁宫,宫正与卫尉早等候多时,双方见面都十分和谐地行礼。
    “这遗诏倒是来得及时,谢过骥老了。”陈白起微笑,面上不显心思。
    “太傅不必如此。”他摇了摇头,又轻叹了一口气道:“你只要记住你的承诺,绝不做有害于主公、秦国之事,老奴便不算办了一件祸事。”
    她掩下眼帘,温声道:“我承诺于你的事定不会更改。”
    其实遗诏一事不假,只是遗诏之中的亚父之名却是空缺的,先王临走之时,曾忧心过许多事,最最放不下的自然是茕茕无依的幼子,他托孤于左、右相,自也是信他们,只是旁戚仲父(叔父)等人暂时安份,不表代他离世后依旧安份,百里沛南为百官之首当之无愧,但却心慈思虑过甚,只怕会护不住幼主。
    而相伯荀惑此人虽外表处看病弱温和,但真实性情却是孤傲冷漠,他忠于他,以后却不一定会忠于赢璟。
    而稽婴,赢稷对他却是十分失望,最终到死前他都没有抉择出亚父的人选。
    于是他留下一份遗诏交给他信任的两人一同掌管,让他们替他好生观察他逝世之后,众人的所作所为,再填上合适之人在上面,最后将这一份遗诏公布于世。
    最终,宫正与卫尉商议一番,有了决断。
    他们认为比起其它人,一来陈芮生为女子与生俱来的母性,会令她与幼主相处久了心软生情,再者她有一身强横的武艺在身,但于权谋之上,却并无建树,这样的她,倒是比其它人更好控制。
    在他们心目中,自也不认为陈芮能够越过左、右相当上监国,他们只不过是想借她之力来平衡朝堂势力,据他们观察,她与左相、右相之间都有说不明道不清的关系,这关系是好是坏暂时还不好判断,总归她可牵制住二人最好,他们需要足够的时间来培育幼主成长起来,在这之前陈芮将会是他们幼主的剑、幼主的盾。
    若说相伯荀惑与百里沛南是忠心秦国,那宫正与卫尉则是继承了赢稷的遗愿,只忠心于赢璟一人,但这两者的区别却可能会产生不一样的结果。
    其实宫正与卫尉以为隐晦深藏的想法,在陈白起这里却是一览无遗,她不拆穿甚至乐意配合,只是因为她与他们一样想要保护好赢璟,让他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
    眼下是事多腾不出手来,但以后该是怎么个保护法,他们又该站在什么样的位置,规矩还是得由她来定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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