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不知白马子啻是有何企图,但从他不计代价冒险杀入楚军当中、偷走了周世子的尸首来看,他能够为他做到这一步,想来也不会对这些周氏血脉无动于衷才对,祸事既是他惹下的,由他来解决并无不可。
    白马子啻本不在意这些“路边杂草”的存在,甚至他们因受他牵连而被殃及池鱼又如何,他如今满心荒凉如旷野,百泉冻皆咽,不觉满衣寒,连自己都能弃之,何况别人。
    只是当他听到那船上有人在凄凄切切的哽咽喊着“世子”,如今能一眼辨认出那血污玷脸、身躯残破不堪的周世子,必然是曾经熟悉无比的人,是以他暂且没有离开,视线如炬微灼,将船身上一行变装过的人群面容体态仔细辨认了一番,然后一甩胧月袖臂收回了准备攻击的银丝。
    一个跃身如鹳轻立河石当上,身形轻盈如无一物,身周环绕着若隐若现的细丝,当它落到某个角度时才可窥视光线流溢过的弧度。
    谢郢衣看到忽然拔近的白马子啻时时眼眸一窒,巫长庭亦是微变了脸色。
    他空灵淡淡的嗓音在问:“你们是什么人?”
    极淡的杀意像稀薄凝聚的雾缓缓缠绕在他们身上,仿佛只要误差一句言语,便会顷刻间被绞杀成碎。
    只是不等船上的人回应。
    河岸的楚国追兵已然赶到,他们策马正涉水而来,水声被搅动得哗哗作响,乱石彻响,白马子啻那张平波无澜的面容狞笑一声,身上过多囤积的杀气如凝质的黑稠雾意,他一伸手十数根弦线便缠住了前头马上的楚军,细如发丝的线噔一声绷直,朝回一扯十几个人头瞬间掉落。
    他身上戾气因不断杀人而暴涨,这时巫族的人才注意到,白马子啻一直都是用一只手在杀人,另一只纤白雪砌的手拽着一把头发,下面晃坠着几颗黑色的头颅,那一路上洒落的斑猩血迹却是他们颈间流下的。
    他此举简直丧心病狂!
    巫族的人看到如今的白马子啻都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尤其他身上拥有了白马氏血脉不断冲溃着他们巫族的防线,巫力凝滞令人通体发寒。
    能让白马子啻到如今被楚军穷追不舍仍不肯舍弃紧提的头颅自然不可能是普通人,他们正是楚军七健将之中的莫盘、孙河、庞崈与干天四人,亦是跟随着楚沧月二十多年来一起忠心耿耿打下如今楚国基业的肱骨老臣,同时他们也是这次攻打洛阳的主将之一。
    其中上将军庞稽为统帅,想必当他在得知自家兄弟被人割颅取走,自首异处而亡,定然会对凶手誓不罢休!
    这边巫长庭虽知道楚国有那些值得关注的军事人物,但却没有真正目睹过真容,因此并不知道白马子啻眼下做了些什么事情,更没有意识到情况的紧急性,但谢郢衣却是认出来了。
    他自是见过这些人的,都是曾经跟在楚沧月身边的亲随将领,白马子啻竟如此嚣张猖狂地提着他们的人头招摇过市,莫不是真打算与楚国间不死不休了?
    谢郢衣喉间发紧,对巫长庭沉声道:“我们必须赶紧离开,否则便走不了了。”
    但是不能暴露他们自身,是以只能利用白马子啻了。
    趁着白马子啻在对付涉河而来的楚军时,谢郢衣跟他们迅速交待了几句:“一会儿就跟船后的周王室血脉一样装什么都不知道,低下头别让白马子啻看清楚脸面,千万别让他们发现我们的身份。”
    他们都有些意外谢郢衣如此这般严峻紧急的神色,而巫长庭则更在意他那句,必须赶紧离开,否则便走不了了,谢少主是否发现了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眼看白马子啻解决完一队楚军,又掉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这边,好似在等待着他们“商议”后给出的回答。
    谢郢衣目前身着普通的夜行衣,身上不留任何可疑的象征,为了掩饰身份他们这些人基本上脸上都动了些痕迹,他自信一旦改变了性情与声音倒是可以蒙混过关,尤其这其中白马子啻只与在南诏国当过官的巫长庭有过近距离接触,其它人就算蒙蒙一面,他在这种情况下定不会细致探究。
    回话自然是谢郢衣,他学着那些周国人失去家园又没了亲人的伤痛,低哑着嗓子,语不成句:“世子生前便安排了人送我们离开,可他却……”
    他低下头,不住地摇头哽咽,似难以接受这般结果。
    “世子啊……”
    配合默契的嫡系一干人干嚎一声,便引来真正有着切肤之痛的周王氏血脉的共鸣,几船人都一声声的抽泣,痛哭流涕。
    既哭国破家亡山河移姓,亦命家人离世自身命运多舛,还哭往后的前途未卜、生死不明。
    他们这一船人的表现很一般,浮于表面,但身后那几船人身上的悲切痛哀的气氛却是真实有效的,且白马子啻一早便认出来了些人,不似假冒的周王氏血脉。
    是以,哪怕他也看出前面一船的人有些问题,却没有太过计较追究其中的问题,他如今孽帐在身分身乏术,自不可能亲自护送这些人安然离开,能靠还是只有他们。
    他一语不发,只用那一双如薄刃一般又利又犀利穿透的眸子盯着他们,直看得他们头顶那块皮发麻,身形僵硬如石一样紧张,阔袖鼓风,一抖臂便撕开了罩在他们身上的柔韧铁网,这些铁网一张开边缘处的钉子便牢牢抓住船体,凭自身挣扯很难摆脱。
    白马子啻冷声道:“走!”
    言讫,便与暗萨汇合拉开一道严密的防线,替他们阻挡下了楚军持续不断的进伐。
    浅岸与河滩上,刀剑戟鸣,一片金光闪烁,北风卷着毛毛细雨,嘈杂的声音不断传来。
    “谢、谢了。”
    谢郢衣一僵,却依旧低着头,心中有些诧异白马子啻竟就这样相信了他们,还如他所愿放了他们离开。
    所有人都不傻,知道逃命的机会来了,快速扒下那些划破的铁网扔到水里,谢郢衣一回头,却看到一脸诧异的嫡系悄声在问。
    “少主,你怎么知道他会帮我们啊?”
    白马子啻就在不远处,此时不宜谈事,他颦眉道:“别多问了,赶紧走!”
    船身再次划动起来,只可惜,他们终究还是迟了一步,刚没走划出多远距离,只见大批军队从山林竹篁冲涌下来,敌兵滚滚而来,犹如黑云翻卷,挟带着摧倒城墙的气势,四面八方不止岸上连他们的前路咽喉处都一并被封锁住了。
    龙悦看到这一幕出现得猝不及防,顿时傻眼了:“这、这是怎么回事,楚军这是全军出动了吗?”
    那密密麻麻的人群,就算她数盲也只知道不止是千百了。
    谢郢衣白着脸怔忡,有种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心中猜测最坏的结果终究还是出现了。
    到如今,他不得不告诉他们实情:“白马子啻杀的那几个人头不是普通人,而是楚国骁将将军,七健将中的莫盘、孙河、庞崈,干天,而这次领兵的统帅乃是同为七健将的老大庞稽,他们七人情同兄弟,如今七健将七不存四,凶手还割走了他们的头颅,他认为他会轻易放过白马子啻?”
    不,他会举兵覆城亦要追杀凶手。
    天哪,白马子啻这是捅翻了天啊,他这么能耐咋不上天?!
    巫族嫡系都瞪大眼,感觉呼吸都困难了。
    “不是,祸是他闯的,关我们什么事?”飞鸟撅着粉唇不满叫道。
    子衿长得跟江南士女一样纤细柔弱,她丹凤眼一垂,无辜道:“哪果告诉他们我们只是无辜群众,你说楚军能放我们离开吗?”
    宿百川嘴角一抽:“刚才白马子啻替他们拦下楚军的追截,放我们离开,这是有目共睹,咱们明显就是同伙了,再否认也没有用!”
    楠南也接口:“你看看你身后那几船的人,你能是无辜的吗?”
    龙悦深吸一口气:“那你们说,如果打起来,我等有胜算吗?”
    闯天这时不紧不慢说了一句:“我只想说,如果被白马子啻发现我们是巫族的人,方才还利用他想脱身,到时不只楚军要动手,他也会趁乱杀了我们。”
    他们遽然收声,空气一下安静了下来。
    许久,北千山干笑一声:“……咱们,都特意绕路了,还是被追上,所以一开始选择行船的目的何在?”
    龙悦怒骂道:“全都怪那个南昭王,个扫把星!”
    “好了,什么时候都能吵,圣主下达的任务绝不能失败,就算硬杀出一条血路我们都要将人安全带走!”巫长庭温润斯文的脸冷下颜时魄为摄人。
    身为圣主身边的老臣,他的威信是不容置疑的,嫡系一下都钳口不言,却有坚毅在眉宇之中,显然意志与他同在一处。
    谢郢衣神色愧疚又自责:“是我的错,我太轻视这趟任务了。”
    或许陈芮让他多出来磨炼一下是正确的,他对敌经验少,更缺乏主持大局的全面意识,他一直都是一个军师的定位,忽然一下成为主将却将事情办得一塌糊涂,他们的计划本身是没有差错的,可是一条线总是有脉路可寻,他不该只顾着在一个计划上追求完美,而忘了若这条线崩了,他们这么多人该如何应对变故。
    但他亦不气馁与放弃:“如今事已至此,绝不能让楚军赢,否则我等全数都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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