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空旷的状元厅里,秦德威还在恍惚。
    他忽然明白了,难怪向来不拘小节、毫无架子的张老师用空前严厉的态度,不惜提出约法三章逼着自己低调。
    从正德六年到现在,张老师已经在翰林院干了二十五年了。
    自己刚才听麻了的状元全灭之魔咒,对自己来说只是“历史”,但对张老师来说,却大都是亲身经历、亲眼目睹过的事情。
    所以张老师才会如此紧张,生自己也逃不出近三十年的状元魔咒。
    随着日头渐高,临近午时,在后院柯亭的翰林们也结束了聚会,三三两两走人。
    天气太热了,即便还有事务,大家也愿意回家去做。至少在家里能穿少点,甚至不穿。
    再说翰林也很少有特别紧要的公务,向来号称政务清简。
    大家绕过正堂,沿着西边走廊往外走时,忽然注意到,尘封的状元厅已经大门洞开了。
    透过同样洞开通风的窗户,还能隐隐约约看到里面的一个人,目测是全翰林院最靓的仔。
    众翰林不禁齐齐无语,此人大概是整个翰林院里,占地最广的人了?
    正堂虽然是五间格局,但那是好几个学士都用的,就算掌院学士也只能用其中一间。
    其他的编修检讨也好,侍读侍讲也好,大部分时候都是十来个甚至十几个共用一厅。
    而这个新来的秦德威,居然一人独占整整一座厅,简直令人发指!
    虽然这一人一厅代表不了资历、品级什么的,但还是羡慕啊!
    别人都要走了,张学士却逆流而上匆匆的来了。
    这次考试季过后,张学士以从五品侍讲学士原官,又加了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升到了正五品。
    在翰苑词臣系统里,正五品就是一道关键门槛,也是分水岭。
    毕竟名义上的掌院翰林学士也才正五品而已,另外说个笑话,单纯的内阁大学士品级也是正五品。
    本来张学士今天打算居家办公,不过又听书办通风报信说秦德威来报道了,他才匆匆赶了过来。
    然后就看到了一人一厅的奇观,不知为什么,站在空旷的状元厅门口,张学士心情有点酸。
    两次辛苦搜卷才扒拉出来的险些失足少年,刚进翰林院就是这种待遇,真让当老师的心理不平衡。
    秦德威连忙起身迎接:“老师怎得来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张学士找了张椅子坐下,“就是怕你什么都不懂,所以来跟你说说翰林院的事情和规矩。”
    秦德威送上水,做洗耳恭听状。
    又听张学士说:“这翰林院事务,主要是三大项。第一大项,就是备课、讲课、答疑。这个轮不到你,你也不要想着上来就参与。”
    给天子上课这种事情,乃是翰苑最核心的业务,秦德威这种小年轻新人肯定轮不着。
    张学士继续说:“第二大项,就是修史编书,有没有机会且不说,也轮不到你来主导。”
    修史这种事,可遇不可求,不改朝换代还真没机会干。就算是修实录,那首先也要死个皇帝啊。
    要是碰上大明仁宗那样在位半年多就驾崩的,一边修太宗实录,一边修仁宗实录,人人有份修完升官,简直是盛宴了。
    至于说编书工作,主要也是根据皇帝要求来的。
    举个例子,皇帝如果想研究炼丹技术,下个诏旨给翰林院,这就是一个项目了。
    然后翰林院就会组织人手,穷搜典籍,将炼丹有关的内容汇总整理成一本或者一套丛书。
    当然这前两大项工作,讲究的就是排资论辈,不是秦德威想干就能干的,其实张学士重点强调的还在后面。
    “第三大项,就是应制诗文和草拟诏书。你半年之内,不许高调出风头!”
    秦德威苦着脸说:“这也不让,那也不许,那叫我在翰林院干什么?”
    张老师答道:“什么也不干最好!今年就先成亲去,立业之前先成家,谁又能说你什么?”
    其实新人在翰林院,还有个任务是学习,主要是提高文学素养和知识广度,弥补长久以来钻研经义和八股文章的短板。
    但张学士不认为一代诗霸、满腹杂学的秦德威需要这种学习。
    秦德威长叹一声,指着周围说:“老师你强制我低调,我是非常理解的。奈何这一人一厅的排场,也不允许我低调啊!”
    张学士:“......”
    秦德威感觉自己说的完全没毛病,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张老师攥着茶杯摆出了投掷的姿势。
    不过张学士还是很有修养的,最终只将茶杯重重的掼在桌上。
    秦德威拉了把椅子过来,坐在张老师下首,“我的事情都说完了,那么张老师您自己的事情,有没有想过?”
    张学士疑惑的说:“老夫这里有什么事情?”
    秦德威谆谆教诲说:“您现在也是正五品词臣了,关键是又回到了圣上的视野里!
    对我们词臣来说,五品以上和五品以下是两个境界!
    所以您的眼光应该跳出词臣圈子,格局更大一点,放眼整个庙堂,然后做好新阶段的规划!”
    张学士今天本意是来教训学生的,却冷不丁被反过来教导了一番,忍不住就训道:“老夫不用你多嘴,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然后张学士觉得自己可能说的有点多,引发了秦德威的逆反心理,又解释道:“我都是为了你好,怕你摊上祸事!”
    秦德威便立刻慷慨激昂的说:“老师您既然如此担心我,那为什么不想着加强您自身?
    您有没有想过,只有你自己更强大了,才能更好保护自己的学生!”
    张学士:“......”
    他发现,自己竟然无话可说。
    秦德威继续劝道:“比如您要是个内阁大学士,我在翰林院还用担心高调低调吗?
    当初你那个同年同乡,杨慎杨前辈在翰林院多么高调,也没人敢嫌弃他啊,反而都夸他名至实归!”
    张学士忍不住就驳斥道:“杨用修公认的才华盖世,所以人人敬服!”
    秦德威反问道:“难道我没有才华?我和杨前辈的差距,主要还是缺个当首辅的爹,老师你再不努力,我和杨前辈的差距就更大了。”
    张学士:“......”
    秦德威趁热打铁的说:“我说这些,都是为了你好,老师你要从颓废十年的状态里摆脱出来!
    关于老师你的下一步前途,我已经设想了两种路线。一种是继续专业技术路线,继续当词臣,想办法往少詹事、詹事上发展。
    另一种就是往词臣外迁转,以礼部该管寺监为跳板,比如国子监、太常寺等衙门。
    这两种路线各有利弊,主要看老师你本人意愿了,想按照那个路线前进?”
    被学生强行进行前途指导的张学士,心里有千言万语不知当讲不当讲,最终化成了一句话:“你以为你是谁?”
    秦德威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只要老师你有这个心思,再加上师徒齐心合力,等时机合适,就能让你再升一次到两次!”
    张学士急忙说:“我不在乎什么升不升的,我的意思是,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秦德威再次点了点头:“我明白,老师请放心!我的法子绝对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也不会得罪人,只要你听我的就行。”
    张学士抓起了茶杯,可能想换物理方法与秦德威进行沟通。
    秦德威连忙说:“按老师您的要求,我什么都干不了,那就只能帮老师你来琢磨了!”
    张学士又放下了茶杯,无可奈何的颓然道:“真有这种办法?”
    秦德威斩钉截铁的说:“我说有就有,但等机会才能收益最大!”
    张学士感觉到自己教徒无方,感觉到自己老迈无能,感到自己违背了圣贤道理,迈着沉重的步伐向外走。
    临走前他又想起什么,叮嘱说:“对了,近期在学术上有理学和心学之争,论战很激烈。
    但不知道圣上是什么心思,你也别凑热闹参与!”
    秦德威拍着胸脯说:“老师大可以放心,我绝对不参与这种无聊的事情!”
    对这个保证,张学士还是相信的。因为他从来没有发现过,秦德威对经义学术有什么热情。
    又过两日,张学士来到翰林院,找掌院的董学士说点事情,却看到有几个人站在状元厅前指指点点。
    张学士凑过去看了眼,只见状元厅门没开,但两边新贴了纸糊的楹联。
    一边是“无事袖手谈心性”,另一边是“临危一死报君王”。
    心,阳明心学;性,朱子性理之学。
    工整不工整的先不说,这浓浓的嘲讽真是......气学狂喜。
    张学士头有点晕,这要不是个文魁状元,敢贴这种楹联,早被打死了!
    其实今天秦德威没有去翰林院,正在家呼呼大睡的时候,被母亲周氏拍醒了。
    睡眼惺忪中,听到母亲说:“与你说个事情,你有空时,找那老神仙陶真人算个年底成亲的良辰吉时,并请老神仙给亲事祈福。”
    什么封建迷信?秦德威心里嘀咕了几句,毫不在意的翻了个身继续睡。
    周氏又朝着儿子拍了几巴掌,只是力度比小时候轻多了:“你听着没有?”
    秦德威闭着眼很嫌弃的叫道:“我就是文曲星下凡,还用凡人来卜卦祈福?你这做亲娘的别拿文曲星不当神仙啊!”
    周氏喝道:“别胡说!这都是为了你好!那陶真人也是有道行的!
    你就算是文曲星,也管不了其它事情,找个帮衬有什么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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