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叁六年,春天刚过。很多事情都是在晚上发生的,正如江韫之知道了父母的秘密,也知道了儿子的秘密。
    白天,她用藤条打他的掌心,他跟以往一样一声不吭。
    晚上,江韫之辗转反侧不能入眠,起身游荡时发现佐铭谦从后门出去,孑然一身。
    天空黑蓝两色,星光熠熠,风很凉,刮在耳边呼呼响。这样的夜色江韫之很多年没有好好看过,过去,日夜笙歌的时候处处明光烁亮,连耳边都是不绝的靡靡之音。
    西川的这般黑暗,这般寂静,就像康里的眼睛。她脚下的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她不知道从不出门的佐铭谦为什么能走得那般自若,甚至带着决绝。
    后来,佐铭谦停下来,就地寻个树墩坐下。江韫之远远地躲在一棵树后,佐铭谦隐在黑暗里,半身高的杂草在风中纷乱,以致她难以看清他清瘦身影的一举一动。
    他就在那里,百无聊赖的模样,一会儿靠着旁边的树,一会儿拔着身边触手可及的杂草,一会儿扔着石子,一会儿似乎在仰望夜空。
    半晌,江韫之的视线里出现一个白色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朝佐铭谦走过去。
    江韫之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她的耳边除了风声便是女孩隐隐约约的笑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认出来那是附近苏家的大女儿苏白尘。
    次日,佐铭谦早早在书房中写字,神色与平日无异。江韫之一直记着昨夜幻梦一般的事,她希望他主动来跟自己说,但并没有等到。
    自此以后,江韫之发现儿子还是会在夜晚出门,若是哪天她严厉些,用藤条打他的手心,那天晚上他必然出门。
    江韫之偶尔会跟踪儿子,看到的是他和苏白尘在树下玩石子、野草。苏白尘常指着天空孩子气地跳着,她的笑声很轻快,很温柔。即便看不见儿子的脸,她也能感觉到他是开心的。
    回了家,耳边风声戛然而止,万籁俱寂,江韫之的心常常沉入深不见底的深渊,一身不寒而栗。
    她不敢相信,一手抚养的儿子,才九岁,便可如此缄舌闭口,迟迟瞒着她,有了自己的秘密。
    应当有人唆使,江韫之怀疑是苏白尘,她比佐铭谦大了七岁,又师从江玉之,若只将她当成无知单纯的乡下姑娘,实在有辱江玉之的能耐。
    村里再目不识丁的老人谈起江玉之先生,都无不白着脸说她不容小觑,毕竟是一个将生父挫骨扬灰的有文化的女人。
    于是,佐铭谦越是守口如瓶,江韫之心里越是烦躁。与此同时,码头那里的狗腿子再叁给她通风报信,只说外面烽火连天,日本愈发猖狂,危险得很。
    江韫之清楚他们的意思,他们要她带佐铭谦离开这个破败的故乡。然而没有地方可以去了,望西城里有本事没胆子的都飞快逃往美国,他们说,只有美国是安全的。
    深思熟虑以后,江韫之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当此地真的待不下去时,她会让佐铭谦离开,回到美国,去他的父亲身边。
    外头战事连连,西川依旧平静,一日复一日,江韫之还执着地在等儿子开口。
    ……
    “夫人,外面有人找你。”
    闻言,江韫之以为是东岸镇上的那些人,心想他们怎么跑西川来了,难道是战争打到望西城来……她连忙赶到大门口去,却见来的是个年轻女人,穿着厚厚的棉袄,顶着一头凌乱的头发,脸色淡黄,一双灵活的杏眼充满警惕。
    这只是一个受人所托,跑腿送信的女人。
    “你说想见我的人,叫阴原晖?”
    “是的,阴小姐在等你。”
    江韫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还能再听见这个美丽的名字——阴原晖决定在及南城等她几天,希望她能去见她。
    江韫之想了一整天,第二天一早还是出了门,乘船上东岸,在码头被叶柏拦了下来,如同影子一般走一步跟一步,口口声声说外面不安全。
    动荡时期,硝烟四起,确实不安全。江韫之拉住他的手,坚定地说:“如果我回不来,你们可以把铭谦带走,还有,帮我照顾我妹妹。”
    她第一次看见一向笑容满面的叶柏一脸凝重问她,“夫人,你真要去及南?”
    他不问她为什么,但她迟疑了——康里的情人她有必要见吗?而且也未必真是她,虽然那个传话的女人提过她们以前一只手就能数清的几次见面。
    她踌躇着,又听到叶柏的声音,“夫人,我们跟你一起去。”
    此时及南已经沦陷,满城风雨中尽是糜烂血腥。江韫之再一次体会到战争的可怕,整颗心不由自主地揪起,生怕同她一起的两个年轻人会无辜陪她死在这。
    在城南的一座大祠堂里,江韫之庆幸确实是阴原晖,但庆幸转瞬即逝。
    “你怎么知道我在西川?”
    阴原晖站在雨中背对她,看不见神情,“别人告诉我的。”
    难道是康里?可叶柏他们看起来什么都不知道。
    “江小姐,我真高兴你能来见我。事实上我想到望西城去的,去拜访你,但我想你或许不愿意看见我。”阴原晖转过身面对她,眼睛在雨中眯起,嘴角微微翘着,带着几分苦涩。
    江韫之脸色冰冷,心里对她的悲恸模样却仍有些不忍。
    阴原晖要把自己的女儿阴成安托付给她,对于什么都不清楚的她来说,这算是多了解了阴原晖一点,逢上生离死别,桀骜的她只限于舞台上。她跟她一样为人母了,看起来像是一个很好的母亲。
    江韫之冷漠地拒绝她的乞求,但她对她最后的印象将是这般——母性的光辉将阴原晖以前留给她的不堪印象驱散得无影无踪。
    狠心离开时,江韫之对她说:“孩子应该在自己母亲身边的,而且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还是不要祸害你的女儿好。早点离开这里吧。”
    在淅沥小雨中走出祠堂,穿过小巷,江韫之心情恶劣起来,随着车子发动,她揪起身边叶柏的衣袖问:“这些年他到底都在干什么?”
    叶柏从一脸紧张变成一脸错愕,“啊?”
    江韫之见他这反应,料他也是不知道,便冷哼一声收回手,闷闷不乐地盯着前座。
    “夫人,出什么事了?”叶柏很无辜也很疑惑。
    “夫人是在问先生的事?”前座开车的男人开口问。
    江韫之默认,叶柏这才恍然大悟,“夫人,你到底去见谁了?”
    江韫之想起阴原晖声泪俱下的哭诉,睨了叶柏一眼,“我不希望今天出门的事某人随后就知道。”
    叶柏眨眨眼,咧嘴一笑,“你不想他知道,我们一定不说。”
    “那你们知道他的事?”
    “唔……多少知道一些。”
    “知道什么,都说出来。”
    “就是在工作,一直在工作。”
    江韫之瞪着他,他突然开窍一样,真诚道:“夫人,先生没有再做对不起你的事,这些年他很洁身自好的,你们结婚的戒指他一天都没摘下来过。”
    “谁要听这些?”江韫之一脸愠色,定神冷笑问,“你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叶柏如实告知,“这几年我都有去美国见先生的,上一次是去年秋天,今年没去。”
    “为何没去?”
    “今年……布莱恩来过。”
    车子飞快行驶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车窗外的雨一直下个不停,天色昏暗,空气中拥挤着潮湿的雾气,叫人心中窒闷。
    不知过了多久,江韫之听见开车的年轻人嘀咕道:“这么偏僻的路怎么还有尸体……”
    冬季日短夜长,眼下只是傍晚,天色便已经暗沉如深夜。
    叶柏打着手电筒率先下车,晃了晃光线,他轻声喊道:“夫人,有个女孩好像还活着。”
    江韫之钻出车外,顺着光芒看去,一眼对上地上睁着眼睛的女人,吓得心脏骤停,敏锐的叶柏连忙挪开光线,让那一张惨白骇人的脸庞继续埋没在黑暗里。
    “夫人,这个女孩真的还活着。”叶柏蹲在死不瞑目的女人身后,毫不嫌弃地将小女孩搂在怀里,探了她的脉搏后又用手电筒仔细照看,“就她没中枪。”
    女孩的名字叫郗良,一个很美丽的名字。
    不知是否因为心里还在惦记着阴原晖,江韫之在女孩脸上看出了阴原晖的影子,仿佛女孩是阴原晖的女儿,她觉得自己着魔了。
    回到西川以后,江韫之把照顾佐铭谦的心思分了一半在郗良身上,把她当女儿看待,闲暇时为她缝制漂亮的裙子。
    郗良是个爱美的小姑娘,穿上漂亮裙子以后的甜美笑靥像银月般散发着融融光辉。
    江韫之在郗良的可爱笑容里忘记了与儿子之间因苏白尘而起的嫌隙,忘记了苏白尘这个人,直到又是一个夜晚,江家后门被拉上的瞬间,江韫之看到的是瘦小的郗良在月光下晃白的脸,面无表情,双眼漆黑深不见底。
    跟踪郗良出门以后,江韫之发现郗良在跟踪佐铭谦。
    苏白尘和佐铭谦的秘密已经不是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了。
    第叁天,突闻噩耗,当江韫之看见苏白尘姣好的面容变得惨白渗人,脖颈处大量鲜血凝固,白色的裙子被染得暗红的时候,她的双手双腿都在颤抖,但她仍努力克制,保持一派冷静。
    苏白尘的父亲沉痛地将凶器拿出来给人看的时候,江韫之明白了,当她在后面看着郗良瘦小的背影时,可爱的郗良一定气得握紧双手,咬牙切齿,神情仿佛魔鬼震怒。
    独自从苏家离开以后,江韫之几乎是步履蹒跚,双腿更像是有某种根藤在缠绕,生生要把她拽进地下,让她寸步难行。
    该如何回江家,该如何面对佐铭谦,又该如何对待郗良……问题一个个接踵而来,乱了她的思绪与灵魂。
    可是,在去年,在硝烟弥漫的及南城,小小的郗良昏睡得像个被抛弃的落寞布偶。当她把那面镜子给她的时候,她又开心地冲她露出天真无邪的笑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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