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他地方常见、高而尖的峰岭地貌不同,西山以峁、塬、沟、谷等地貌为主,属于典型的黄土高原地形。
    以峁命名的通常是指顶部平缓、斜坡陡峭的黄土丘陵;而以塬命名的,则是四周陡峭、顶部平坦的黄土丘台;一条条山峁、一座座高塬之间,则是纵横交错的沟壑。
    这种地貌的形成,与亿万年来不断有狂风将漠北沙土吹来沉积,又不断被流水冲刷、侵蚀有关。
    身旁十数甲卒伺立,徐怀身穿铠甲与徐武碛等人站在一座无名丘峁之上,放眼望去,只见纵横叠加的沟壑在脚下延伸。
    虽说已经进入三月下旬,但北地的草木还没有吐出新绿,生命的迹象还埋藏在这片黄土的深处。
    灰蓝的苍穹下,一切都是那样的苍凉,除了灰黄外,天地之间再无多余的色彩。
    徐怀很快就将凝重的目光重新转向对面的土塬。
    从东面的一条长沟过来,四壁陡峭的那座土塬约有三十余丈高,平坦的顶部约有百余亩方圆,乌敕砦就高踞在塬顶斜睨四周一切。
    从沟底到塬上仅有一条容三四人并行的土路在陡峭的斜坡间蜿蜒爬行,土路的一侧是风雕雨刻了千年之久的悬崖,一侧是陡峭的峭壁,荆棘密布。
    乌敕砦作为山胡十三部其之一乌敕部的族坞,规模并不大,砦墙夯土筑成,远远眺望过去,还能看到雨水侵蚀的痕迹。
    乌敕砦虽然不大,但位于距离朔州仅三十余里的西山之中,背倚白罗冲乃是偏关河上游四大支流之一;而沿白罗冲北进,进入偏关河谷之后再沿河谷西进,乃是从朔州城横穿西山进入黄河东岸、相对便捷的一条通道。
    乌敕部此前就频频从西山里杀出扰袭朔州,意味着已经没有交涉的可能与必要,而哪怕是为了打开横穿西山、前往黄河东岸的通道,徐怀也要对乌敕部用兵,将这颗钉子拔掉。
    不过,乌敕部虽说仅有六七百名丁壮,论及实力,在万里辽阔、千族争雄的北地完全可以说是相当的微不足道,但乌敕砦位居易守难攻的土塬之巅、居高临下,乌敕部众又骁勇凶悍,二月底才正式编为天雄军第十将(厢)的桐柏山卒真想要强攻,即便是付出相当惨重的代价,也未必就一定能顺利将其拔掉。
    而西山峁塬沟壑纵横,爬梁穿谷十数小径交错,沿途都有蕃胡砦坞卡在要隘上。
    天雄军第十厢总计才二千三百名战兵,徐怀怎么舍得拿他们去硬啃这一座座坞砦?
    仗不是这么打的。
    强攻乌敕砦伤亡难以控制,那就将其彻底围死,断其水源,逼迫其投降;倘若西山之中其他蕃胡出兵来援,他们正好以逸待劳、围点打援。
    当然,更为重要的还是借这个机会,在西山之中建立据点,借围困乌敕砦的机会,将有限的物资都从朔州城转移进西山。唯有如此,在风云突变时,他们才能毫不犹豫的放弃朔州城,将人马都撤入西山之中,而不是困守没有粮食来源、也注定不可能会有援兵的朔州城。
    此时在乌敕砦的山脚,拒马结合栅墙形成数道障碍,在障碍后填以甲卒,用硬弓强弩及大盾,封锁乌敕部族人下山的通道,但这仅仅是其次。
    在距离乌敕砦三五百步不等的长沟之中,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桐柏山卒用削尖一头的圆木,择地修建了三座坚固栅寨,将乌敕砦彻底围困起来。
    西山里树木稀少,一座山头可能就只有十数棵能用的树木。
    徐怀便将城里两千健壮的胡族妇女都动员起来,更多范围的去砍伐树木用以筑寨;同时还将朔州里的屋舍拆除,用骡马将一根根梁柱拖入山中。
    这时候有两道身影,从乌敕砦的南墙翻出,从更为陡峭、几乎是垂直悬崖的南坡缒绳进入乱石密布的深沟之中,然后往南面的山岭爬去——桐柏山卒相对乌敕部兵力上绝对占据优势,但也不可能将乌敕砦彻底围一个水泄不通,很多崎岖险地都不适合派驻兵马,因此留下乌敕部小股人马进出的缺口。
    当然,也没有必要围一个水泄不通。
    徐武碛蹙眉看着消失在远处山岭间的那两道身影,跟徐怀说道:“这几天乌敕部更频繁遣人从南崖缒绳跳出我们的封锁,潜入西山腹地求援;而偶有蛮兵从正面山道杀出来,嘴唇都干裂得厉害,看来塬上的水源差不多已经断绝了!”
    徐怀不滥杀无辜,但不意味着不杀。
    而战争从来都是残酷、无情的。
    桐柏山大举杀入山中,乌敇部拒绝投降,除了两千名族人外,还将上万头牲畜都迁回塬堡,他们是不虞缺粮的。
    不过,他们以为桐柏山卒攻砦无功,十数日就会被迫撤兵而去,却没有想到徐怀决意将乌敕砦围死,而塬上的水源又极为有限。
    乌敕部两千族众、上万头牲畜缩到塬砦里坚守不出,最初有雪水融化供人畜饮用,但三月中旬之后随着天气回暖,塬顶雪水彻底融化,坞砦内外开挖的几座蓄水塘,仓促间又没有想到用青泥石灰作防渗处理,疏松的土质根本就蓄不住水。
    而整个三月西山里都没有下一场雨。
    比起断粮,令乌敕部更为绝望的是断水。
    “这两天莫突部兵马都在往西山边缘转移,应该就是这两天了,让大家打起精神头来!”徐怀搓了搓脸,跟徐武碛以及身边的其他人说道。
    西山十三部藩胡,以莫突部实力最为强大,其部控制的三座砦堡位于白罗冲汇入偏关河的河冲地区。那里往西、往南、往北都有较为开阔的通道,徐怀想要将莫突部彻底围困住,需要动用更多的兵力不说,从朔州往河冲地区一百多里的曲折谷梁道还容易被蕃兵截断——倘若遇到暴雨,西山之中的雨水通过各条冲沟往偏关河汇聚之时,更是兵家大忌。
    不过莫突部作为西山蕃胡之首,除了实力不弱外,也极具野心。
    无论是十数年前的山胡叛乱,还是这次山胡频频出山袭扰朔州,都是莫突部牵头搞事,其他诸部也听从莫突部的号令行事。
    徐怀出兵围困乌敕部,还是想着将莫突部从河冲地区吸引出来。
    莫突部当然可以坐看乌敕部覆灭不救,但真要是在乌敕部水源断绝、两千族众随时都有可能被桐柏山卒歼灭之时,莫突部却一直都袖手旁观,以后也不要想再号令其他诸部行事了。
    哪怕是装装样子,莫突部也一定要集结兵马,解乌敕部之围的。
    现在不能确定的,是莫突部集结山胡兵马之后,是直接奔乌敕砦而来,还是出西山往朔州城掩杀而去,玩一出围魏救赵。
    徐怀当然是希望是前者。
    他们在乌敕砦附近已经准备就绪,在狭窄的狭道、河谷之间,用硬弓坚盾以及长枪长矛,依靠坚寨,对杀山胡骑兵,不要太爽利。
    倘若是后者,则意味着莫突部并没有不计伤亡解乌敕部之围的决心。
    徐怀也压根就没有想过有可能在朔州城外围开阔的旷野里,用桐柏山卒去围歼兵力上还占据优势的数千山胡骑兵。
    这也意味着他们短期间无法重创山胡主力。
    这时候有十数骑兵从狭窄的山道缓缓往西寨这边的行来,徐怀初时没有正意,很快就有两人赶来禀报:“解忠将军过来了!”
    “啊,我就想解忠能派两三百援兵,加强一下朔州城的防守,他怎么亲自过来了?”徐怀有些疑惑的问道。
    徐武碛、徐武坤、郭君判等人摊摊手,表示也不知道解忠的来意,但都随徐怀一起往山脚下迎去。
    二月底天雄军彻底定编,解忠、朱润、雷腾三部编入天雄军第九将(厢),解忠功绩最著,但最终却是刻意找曹师雄攀附关系的雷腾坐上都指挥使的位子,解忠、朱润二人为副将。
    解忠同时以都虞候兼领广武砦巡检使,率其部守御岚谷北部的广武砦。
    进入三月以后,也是解忠率驻守广武砦一千五百名禁厢军从南面杀入西山,配合桐柏山卒对山胡蕃兵的清剿。
    徐怀预料莫突部有可能会玩围魏救赵之策,出兵去袭击朔州城——那样的话,他会率主力继续围困乌敕砦,但朔州仅有五百步甲、三百骑兵,守偌大的朔州城很有些空虚,就希望解忠能派一点援兵过来壮壮声势,没想到解忠会亲自率部赶来增援。
    “解将军,你怎么亲自赶过来了?”徐怀下山朝由沈镇恶、徐忻陪同的解忠迎过去,笑着问道。
    “从南面想杀入西山腹地太难,就想带着弟兄们跑这里来分些战功,徐军使不会不欢迎吧?”解忠笑着说道。
    天雄军二月底正式定编,徐怀除了以都虞侯统领桐柏山卒外,河东路还正式在朔州新设朔州巡检司,徐怀得以出任朔州巡检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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