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轸没有与武威郡王赵翼一起前往襄阳,而是拖后几日才成行。
    倘若真有暗流潜藏在襄阳的水面之下,也需要武威郡王回到襄阳之后发酵几天,暗流才会汹涌诡谲起来。
    襄阳,刑部待郎晋庄成家宅明烛高悬、灯火通明。
    襄阳城狭仄,迄今还未能筹足钱粮扩建外城,周鹤、高纯年等人也无意在襄阳扩建外城。
    因此,晋氏家财万贯,晋庄成位高权重,但晋氏府宅前后五进、东西三跨,总计才七八十间房,也是狭仄得很。
    晋庄成平时会客的问梅堂,狭小的天井仅七八步见方,栽种一株老梅,便容纳不下别的花花草草,平日里也显得晦暗无明。
    晋成庄与赵范隔着八仙桌饮茶,长子晋玉柱陪坐一旁,晋龙泉站在晋成庄身侧听候吩咐,借着烛火暗暗观察赵范晦涩如深的神色。
    “汴梁虽立伪楚,但终究难抵河淮残破,岳海楼这个伪楚枢密使,纠结五六万残兵败将,也只能以诈计赚刘献,在桐柏山受挫却是必然之事,实在不值得大题小作,”赵范端起雪白剔透的茶盏,将茶叶轻轻吹开到一边,慢腾腾的说道,“晋公可还记得我年前捎来的信中早就有这样的断言?”
    “不假,赵兄年前信中确实有说楚山、南阳应无忧!”晋庄成说道。
    “这并非什么难断之事,想河洛在平陆抵挡虏兵逾一年之久,也令虏兵难进寸步,”赵范幽幽说道,“但时日拖久,就怕这形势再难维持,晋公还是要早作准备,将晋老太公从泌阳接来襄阳,以防不测啊……”
    晋庄成端起茶盏,看着青翠茶叶在水中浮沉,没有应和赵范这话。
    却是晋庄成的长子晋玉柱按捺不住,带着些怨气的说道:“倘若淮上守不住,接到襄阳又有何益,虏兵攻破舞阳、楚山,经南阳兵临襄阳,不过是昼夜之间的事情!”
    “……玉柱,莫说这些丧气话,”晋庄成瞪了长子一眼,制止他胡乱说话,又朝赵范笑道,“靖胜侯乃国之干城,有他镇戍楚山,襄阳当无忧!”
    赵范笑道:“诸公身家性命皆在襄阳,靖胜侯不是干城也是干城了!靖胜侯功勋卓越,已入当世名将之列,但年过弱冠,却迟迟都无婚配。我这次到襄阳来,听人说靖胜侯对缨云公主有救护之恩,满朝公侯就没有一个急人之所想的?”
    “呵呵,”晋庄成都不许其子在外人面前胡乱议论淮上防御之事,又怎会在这事上插嘴,只是举起茶盏,笑着说道,“当世饮茶,需煮沸去沫,甚是繁琐,这沏泡之法听说还是靖胜侯所创,初时襄阳众人还颇有些不习惯,此时楚山之茶已风靡全城。我宅子里的茶,都是楚山所赠上品,赵公觉得如何?”
    晋庄成拿茶说事,以示晋氏与楚山关系密切,赵范心里只是冷笑,微笑道:
    “确实不错,却不知楚山之茶有何妙法,有机会还要找靖胜侯讨教一二。”
    晋庄成始终不接话茬,喝过几盏茶,赵范便告辞而去。
    晋玉柱送李范出大门,折返问梅堂,见其父晋庄成坐在堂上一副愁眉莫展的样子,忍不住说道:“我觉得赵范所言不虚,襄阳与淮上有如鸡子与蛋壳,虏兵这次进攻淮上不成,乃精兵强将都用于河洛、淮南,待其调整部署,淮上难以持久,襄阳真就危险了啊!”
    “朝堂大计,有诸公与谋,要你插什么嘴?”晋庄成瞪了晋玉柱一眼,教训道,“你当赵范今日登门,是好意来提醒我们的吗?你给我记住,不管赵范所言有几分道理,这事都轮不到我们出头。你在外面,也绝不可议论这事!”
    晋龙泉站在一旁问道:“郑屠送了一些茶叶过来,府上可要备些礼回赠?”
    “当然要,龙泉你到库房挑起珍稀玩物送过去,但不要多嘴说什么。”晋庄成吩咐道。
    …………
    …………
    桐柏山自古以来就盛产茶药,但要认真细数来,淮源地处桐柏山南岭西段及北岭,山势崔巍,谷深壑险,低岗丘陵也多尽可能开垦种植粮桑,茶叶产出有限。
    信阳、罗山两县以及淮水北岸的真阳县,有大片溪河与淮水交汇的冲积平川,民众不缺土地耕种,师溪河两岸以及石门岭以东及铁幕山的大片低岗丘陵,数百年来开辟种植不计其数的茶庄茶园,每年所出新茶高达上万担。
    不过,以往桐柏山茶都是采摘后压制成饼,饮时碾碎煮沸,与别地茶叶相比,并没有自傲的特色。
    虽说楚山众人这些年来饮茶都是采摘新叶后直接进行炒制,饮时直接冲泡,但当世消息传播缓慢,冲饮法一直传播不开;士大夫对冲饮法还甚为不屑。
    却是建继帝在襄阳即位,诸部院司官吏陆续到位履职,襄阳城条件又非常的简陋,数以千计的官吏连住宅都没有办法充分解决,饮茶再难以讲究,看似优雅、传统费时费力一时间受到限制,简单便捷、实际茶汤品质更高的冲饮法自然就迅速在襄阳城里推广开来。
    以往楚山往外输出的大宗商品,以各式铁器及铁料、桐油、木材、药材为主,其中铁料、包括兵甲战械在内的铁器、桐油以及木材,都是城外与各地商户直接交易。城中铺院也设有货栈,主要运储与城里中小药行、药铺交易的药材为主。
    随着冲饮法流传开来,铺院在襄阳每月能走销两三百担茶。
    襄阳作为新的帝都所在,从士大夫到贩夫走卒快速接受冲饮法,楚山茶也飞快往襄阳周边的荆湖北路诸州县流传开来。
    铸锋堂除了之前所积压的两三千担炒茶已经走销一尽外,今年受战事影响,所能供应的新茶不足信阳、罗山、真阳往年正常产量的一半,肯定满足不了需求。
    这次史轸到襄阳来,郑屠以及铺院几名主事都想着以铸锋堂的名义从外地采购新茶炒制以补不足。
    史轸想也没想,就直接否决掉,要襄阳负责铺院的主事不用考虑炒茶之事,只要确保铸锋堂输出的大宗商货,以襄阳为中转站,往天下各路更顺畅的贩运就好。
    因为战事的缘故,原先掌控真阳、信阳、罗山等地茶庄茶园的土地主大多南逃,即便还有一些茶庄主留下来,但也都同意所有的新茶由铸锋堂以一定的基价进行统购。
    他们不同意也不行,受战事的影响,已没有几个茶商还敢跑到楚山收购新茶;而楚山往外的运力,也基本上为铸锋堂所垄断。由于大量的茶农跟其他民众都逃往荆湖避难,滞留在信阳等地的难民,也基本上以乡司为单位进行救济。
    旧的生产体系被打破,茶庄主不找乡司请求帮助,想单独雇茶农采茶,也变得困难。
    目前行营将真阳、信阳、罗山三县的产茶地,以乡司为单划分出十二座茶区,在每处乡司都直接设点炒制新茶。
    这就确保几年一步步琢磨完善的炒茶法,都在铸锋堂的直接掌控之下,短时间不虞会扩散出去。
    倘若此时从外城大量采购新茶,运回楚山炒制,必然会挤占原本就很狭仄、运力有限的陆路运输通道;倘若将新茶运往襄阳炒制,以当世对饮茶的热衷以及江浙荆湖的茶庄茶园多为当地大地主、大士绅掌控,与襄阳诸公关系密切,炒茶法估计很快就会传播出去。
    现在除了真阳、信阳、罗山等地新茶产量会很快恢复到战前水平外,桐柏山里还有很多不适宜开垦粮田的坡岗可以用来种茶。
    此外,罗山以东的光山、潢川等地临近淮阳山北坡的坡岗丘陵,都是淮南有名的产茶区;随着九里关以东的防御日益完善,楚山直接控制的炒茶年产量,会很快恢复到三万担左右。
    即便随着冲饮法的普及,三万担炒茶犹远远不能满足需求,但恰好可以稍稍提高茶价。
    楚山所直接辖管的地域非常有限,养军却靡费极巨,好不容易有大宗商品能独占,史轸的目光当然不会局限于一时之利。
    史轸抵达襄阳,正将郑屠以及魏成隆等铺院主事召集过来了解铺院经营情况,晋龙泉登门拜访。
    晋龙泉送上回礼也没有多作逗留,更没有单独与史轸接触,而是夜深人静之时,找到由头走出晋府,走进东城一栋秘密据点,再次见到史轸。
    “赵范日前不仅过来见晋庄臣,我听说他到襄阳这两天可没有少走动!”晋龙泉将赵范拜访晋庄成诸多细节,禀于史轸,“侯爷坚决反对南迁之事,原本应是机密,都无奏章呈入宫中,但晋玉柱与诸家公子交游,已有议论传开,我起初也没有想到郑家会在这件事情里如此卖力……”
    “郑家不想守河洛了!”史轸拍着脑袋,大觉头痛的说道。
    “怎么说?”郑屠疑惑不解的问道,“侯爷不是早就在陛下跟前建议说,河洛有可能不守,要襄阳早作准备。郑家要是在河洛支撑不住,不想守了,陛下也不会过分为难他们吧?”
    “不一样的,”史轸说道,“陛下驻跸襄阳,郑家不想守河洛,也只能学楚山,将兵马撤入伏牛山、熊耳山之中,与虏兵坚持作战,楚山以南没有郑家撤离的位置——这不是郑家所想要得到的。不过,陛下南迁了,左右宣武军都将随陛下南下,那襄阳、南阳留出来的空当,需要有一员大将及数万战兵镇守,你们说这个位置会是谁去填?周鹤这些人总归不会属于楚山行营的防区一下子就将南阳、襄阳都囊括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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