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黄梁生这样的人,江湖不会少,遇事之前气盛,遇事的时候气衰,之后便是后怕,黄梁生抹了下后脑虚汗,原本微醺的醉意也是消散不见。
    不过他也没才猜错,那对夫妇姓秦,是江城周边的一房大户,不是勋贵,但有个勋贵的长辈,在长安为官,还不小,凉州刺史,不过说来陈铮有个怪脾气,原本北地五姓七望,怎么说凉州也有个太原王氏,算是仅有的一个苗子,但这个苗子渊源深啊,都能追溯到史书记载不到的时候,就连西夏先王都是礼遇有加,不过到了陈铮的时候,太原王氏虽说也有任命,但不在枢要位置,最高的也就一个长安令王阙,京官几乎没有,远没有像北齐那般重视,对于陇西李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的任命,一门除了不想为官的,老少只要不是个傻子,或多或少都会在朝廷有个名头。
    陈铮则反其道而行之,尤其入主金陵开了恩科之后,要为官很简单,除了举荐,也给了寒门士子一条路,而太原王氏似乎乐天知命,若是心思歪点,说不愿意与那些寒门同朝为官也有可能,总之对此任之由之,一番清流姿态。
    而凉州刺史的出身也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不姓秦,而是姓李,李怀,不过不是陇西的李,也不是赵郡的李,一个寒门而已,当年也是落魄,跟徐暄一样,不过他更惨,早年为了出人头地,学了纵横之术,等到觉得学有所成的时候却发现天下格局已定,一身学识无用武之地,后来又转而学治国之道,想求一个出路。
    只不过如此一反一复,倒不是说浪费多少时间,而是那些名门之徒,清流之人瞧不起他,学而半途,又换种学术,在这些清流人的眼里,跟背国投敌一个处境,又或者说比之更甚,他们自认学理为人,而李怀居心不良,学理为自己,在这一点上,无论李怀怎么努力,凉州那些士子圈都容不下他。
    到了后来几近绝望的时候,在凉水边上径直跳了下去,所幸的是当时陈铮正巧在外,沿着凉水巡视边境,见到有人跳江,皱了下眉头,却还是让人给救了下来,等到人醒之后,这人的生平经历也跃然纸上,陈铮只是看了一眼,便知道是何种意思,等李怀缓过神来,瞧见面前的朱紫公子,头上紫金冠,富贵逼人,还未来得及道谢,便听到富贵公子不屑的摆手。
    李怀欲言又止目送眼前人离去,等到陈铮离开之后,有人上来递了一份书简,是长安的某场清宴,落款的人名让他一瞬间有种目眩的感觉,而上来递过请柬的壮士也是瞧不起这个跳江的读书人,只是轻蔑说若有胆子便去上一趟,说完边走,走的时候丢下一锭银子,干净利落的不像话。
    李怀揣着请柬,半个月不敢走动,后来一咬牙,心想阎王殿都走过一趟,丢个人算什么?若是不去,至少再投江的勇气是没了,百年穷迫致死的时候,自己可能都瞧不起自己当初的窝囊,这才毅然而然跑了趟长安。
    到了府邸,就连管家瞧着他的落魄样子,起先也是疑惑,好在有些涵养,没有赶人,只不过姿态高高在上,直到他拿出那份请柬,也都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打量,姿态却是低了许多,说是让他等等,自己则是回了府邸,问过那名好不容易请来的大人物,半晌之后这才回来恭恭敬敬请他入府。
    李怀入府之后,瞧见周边全是谈吐风雅的士子公子,一个个谈笑熟络,李怀听闻他们谈话内容,有心上前,而人瞧见他近身,皆是掩鼻而去,羞于为伍,尤其是有人认出他来的时候,更是讶异。
    虽说没有打趣羞辱,却是暗自跟周边之人说道他的生平,倒是引起过不小嬉笑之声,等到后来清宴的时候,他一个人呆在角落喝酒,倒不是想做个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人,而是他想醉,没人愿意与他举杯啊。
    喝到微醺,正戏来了,此次过来的算是凉州周边一些稍有名气的年轻人,正主是陈铮,至于目的不言而喻,就是未雨绸缪看能不能找几个对上眼的读书人,这是当时徐暄给的建议,只不过当时陈铮也算是武将出身,而这些个年轻人,本事不知道斤两,只不过心高气傲却是已经有了几分老成气态。
    只不过对于陈铮关于手上的治国难题,一个个夸夸其谈,之乎者也的说的天花乱坠,倒是有个人虽然也是说的花团锦簇,总归是要务实一些,当然不可避免的也有一些治国如同烹小鲜的圣人言语,好在不是空中楼阁,而陈铮便记了下来此人的名字,就是如今的长安令,王阙。
    而李怀本来是没有机会在此当中发言,只不过等到王阙之后,陈铮故意点了点李怀,近四十年怀才不遇的李书生,其实也没有抓住当夜机会,要说口才,学过纵横术的自然不会差,要说治国,就算是半渡而换,也会有些底料,只不过当时瞧见坐在上席让他开口的年轻公子,就是当初救他上岸的富贵人,有过一瞬间的惊愕,只不过当时李怀也如之前士子说的那般,眼神死寂,并无实谈。
    陈铮当时觉得这个书生算是完了,大失所望,后来走的时候,陈铮带走了王阙,却没有带走李怀。
    而李怀也知道自己因为胆小,错过了这辈子最想要的机会,能在王府成为座上宾的,又这么年轻的,除了西夏三位皇子,他也想不到有哪门新贵。
    只不过他听过一句话,严父出孝子,慈母多败儿,枪打出头鸟,刀砍地头蛇。王阙敢说,因为背后又王府撑腰,整个太原王氏站在他背后,身子直,他就算有深论,却不敢提,背后无人,也无身份背景,若是出了头,不说其他,敢用整场经宴来给王阙造势的王家他就惹不起,官场学问之深他没经历过,但是不妨碍他听说过和见识过,知道这时候还是讳莫如深的好。
    李怀入长安的时候满是希冀,离开的时候则是失魂落魄,以前觉得妇难为无米之炊这话才对,离开长安的时候李怀才知道,就算是巧妇,在面前给了良米,也不一定敢庖厨,第一次甩了自己一个巴掌,不是怪自己在王府之上的怯弱,而是怪自己的痴心妄想。
    其实他并不知道若是在王府里剑走偏锋一下,指不定在那就会收获到一个西夏最大的靠山人物,只不过哪有那么多人有着徐暄那样的胆子。就在长安内近乎羞辱的对待西夏棋手。
    而陈铮失望的倒不是此人的才能,而是他的胆色,寒门之中有能人他知道,可要开这个先河不简单,徐暄是个特例,就算以手劲入王府也没人敢说道,毕竟技不如人,可若说陈铮若是因此直接拉拢寒门士子,这在那些士族眼里可就乱了套了。
    还没得民心,便要失士子心?与陈铮来说,得不偿失,若是李怀当时胆色大上一点,不要求太过出彩,只要可圈可点,说不定当夜就会有人请他秉烛夜谈,至于长安,他也不用离开了。只不过后来李怀心思落定,想着回家务农,毕竟家中有妻有女的,觉得官场这场梦还是得醒了。
    只不过出了长安,还没走上百里地,便又被人给请了回去,见到一个言笑晏晏的年轻人,比之之前见到的那些士子瞧着年纪差不多,却有一种锋芒气态。
    没谈多久,只是盏茶功夫,这名年轻人便离开了,给他在长安弄了个院子,说让他住下来,至于家眷,也不用担心,过些时日便会着人给请过来,李怀想了想,便住了下来,第二日,陈铮便过来了一趟,他也不敢说话,只是低着头。
    陈铮当时只问了他一句,“你知道昨夜是王家在给王阙铺路?所以不敢拦?”
    李怀点了点头,脸上一片羞愧。
    只不过再抬头,这位后来占了天下大半的男子已然离开。
    第二日便给了他份在王府的差事,一个闲差,而王阙却是去了长安之外的一个郡城镀金。
    半年之后,王府成了太子府,他也被调往外地,虽说比上王阙要晚了一点,而且是个苦差,他不嫌累,万丈高楼平地起,在王府之时,他的事不多,有时候出门,陈铮会带着他,但不会让他说话,只是跟在后头,看着陈铮与人与官打交道。
    而李怀吃过苦,如今知道循序渐进,尤其上次在王府的胆怯举动半年之间一直耿耿于怀。
    见过陈铮与官打了半年交道之后,调任外地,他便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事该做,而恰巧这种身世清白的人陈铮敢用,也用的放心。
    等到陈铮称帝,李怀怎么说也是不大不小的一个从龙功臣,从郡县到了太守位置,算是青云了一把,等到徐暄南下,李怀所在的郡县出粮三十万担,排在第一,这份功绩实打实的摆在这里,等到陈铮南下的时候,便提拔他到了别驾位置,再破西蜀,李怀顺势坐上了刺史位置,算是位极人臣,这等晋升速度,在西夏堪称徐暄第二。
    而王阙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也是兢兢业业,给了个不大却实权很大的长安令,倒是让陈铮有些失望,才能和学识都有,唯独少了点寒门野心。
    而之前那对秦氏夫妇,便是李怀的女儿女婿,男的姓秦,在璧城算是个大姓,但到长安就是个凤尾姓氏了,跟李怀这个白手起家的刺史府来说,也算门当户对,只不过让李怀唯一觉得可惜的就是,秦晨这个女婿,有些眼高手低不说,当年找他求官,毕竟有这么一个一州刺史的岳父在。
    而李怀当时没说话,思量了一晚上,还是动了点私心给应承了下来,就如当年一样,没给实权,只是将这个女婿带在身边,每日出行带出去,晚上归来。
    起先还好,只不过当这份兴致过了之后,秦晨心思就淡了下来,还当是这个岳丈在搪塞他,便屡次找借口推脱,时日一久,李怀便也不去打扰,再久上一点,秦晨便回了璧城,对于仕途一事,不再开口。
    而今江城一事事发,整个凉州或者说整个西夏都为之震惊,而此事李怀定然要经手,只不过还是要为子女打算一下,至少这些时日还是远离那个地方,行凶之人动机未明,又不好太过招摇,这才有此一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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