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江南不会觉得这话有些掉份就不说出口,那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昨夜的一番功夫也是白搭,他可以肯定,若是他有半点走的意思,秦晨非但不会留他,而且心里满生欢喜。
    昨夜一剑之下,到了取人命的时候,徐江南自己将剑身一偏,只是卸了那老者的一条手臂,事后却是放他离开,秦晨没敢招惹他,便也没有反对他纵虎归山,而其余人等更是不用说了,秦晨都没有怨由,哪敢过多咋舌,真论述起来,徐江南也怪,别人要躲朝廷,巴不得隐姓埋名几十年,而徐江南则是巴不得陈铮知道他在这里,此番用意是他在剑阁学到的,扯虎皮装腔作势,加之从平王府到卫城期间,陈铮对他并没有太多阻拦,他也能猜测得到陈铮性子多疑,至少在他身上有些多疑,要真是个果断性子,他能不能活着到卫城都是一个问题。
    而他如此招摇过市,有恃无恐,若没折腾出来几件像样的事情,那才是危险,相反越能折腾,他可能就越安全,处世稳健的人总归想看看你的依仗和底牌是什么,才敢抛他的筹码,或者又说从某个方面来说就像徐暄一般,徐暄果决身死,至今二十年,北齐却不敢挥军南下,总觉得这当中会有徐暄的阴谋诡计,一耽搁就是二十年,徐江南比不上他爹当年的风采,画虎不画骨虽说吓不到神仙,可趁着你愣神的功夫多活一会总归是好的吧。
    当然这也是一种赌徒的博弈心理,不过像徐江南这种游离在生死边缘的,哪个动作不是倾尽一切往里面下注,和普通赌徒的唯一区别,就是赢了也捞不到盆钵满盈,只是让你苟延残喘然后进行下一局,而一旦输了,生死便随手被人拿捏。
    秦晨拍马前行,轻声问道:“不知徐少侠听过江城一事没有?”
    徐江南笑眯眯点头,作为从周边跑出来的第一批人,他如何不知道。
    秦晨叹了口气说道:“实不相瞒,经过此事,我那岳丈估摸着也是五日京兆,过气刺史。”
    徐江南嘴角笑容意味深长,秦晨的话语他只要一想,也知道是真的,言外之意同样也猜的到,只是这还没到长安,就开始耍流氓了?都说一根绳上的蚂蚱,在没入关之前怎么说也得沆瀣一气,这才过了一劫,就心急成这样?长安果然居大不易。
    秦晨叹气说道:“少侠想活,秦某人也想活着入长安,但只有一个要求,不能用岳丈的晚年做赌。”
    徐江南歪嘴一笑,不容置否,昨夜说来除却本身心思,当中最为吸引他的就是这个刺史身份,而今还没想到如何借用,秦晨便直接将路堵死,话语虽是情理之中,却依旧有些不舒服。
    秦晨骑着马,故意缓下速度,又是说道:“不过那六千两黄金,定然少不了少侠的。”
    清晨露水很重,枝叶搭垂,无精打采一样,徐江南若无其事的打了个哈欠,然后点了点头,秦晨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厚道,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那岳丈此番若能偷得性命下来已经是祖上青烟,若是被官家知道在这多事之秋还跟徐家子勾勾搭搭,那不是自寻死路?他沉默着跟在徐江南后面,就像被鸠占了巢的鹊。
    良久之后,前方日头渐次升起,徐江南伸手遮了遮阳,秦晨却是松了口气,也是第一次觉得阳光如此温和,以及暖曦。
    徐江南也是放缓速度,往后望了一眼商队,秦晨妻女所在的马车周边各有二骑跟着,皆是佩刀,眼瞧徐江南望来,皆是好感一笑,徐江南轻笑回应。
    徐江南撇过头,温吞说道:“秦公子可否说上几句长安旧事?”
    秦晨舒了一口气,若是徐江南不说话,他也就知道此番过后也就几千两黄金的交情,再往后若是遇见刺客,那就只能自求多福,而今有后话,那就还能谈,秦晨点了点头,斟酌了一下,理了下思路,这才开口说道:“老丈人让秦某入长安,此番用意早有授机,某不说,依照徐少侠的聪慧,也能猜到大概。”眼瞧着徐江南没有作声,秦晨顿了一下,又是说道:“老丈人自知这刺史位置坐不长久,便让秦某人入长安,看不能在居大不易的长安捞个一席之地。”
    徐江南皱了下眉头,有些不解。
    秦晨看破徐江南的心思,又是一笑说道:“说来老丈跟令尊还有不少交情,当年老丈还是个穷苦书生的时候,便是令尊给的一条青天之路,这才有了今日的位置。”
    徐江南这才恍然,随后又听秦晨感慨说道:“长安世家众多,以王家为首,大秦末年,王家一日之内连封五候,虽说都是关内侯,殊荣无二,震动天下,再加上有个姓王的太后,朝堂上一手遮天,就差将李家给换了门楣。
    一朝天子一朝臣,权臣的下场,自古就没有好的,王太后去世之后,王府靠山倾倒,成了朝堂上的过街老鼠,有一有二,那些个闻风而动的朝中大臣,拉人可能不是好手,踩人绝对天下一流,一天之内,五品之上的高官抓了二十三个,五个关内侯自尽了四个,还有一个不见天日的死在狱内,最后还是圣上发了话,给王太后的嫡系留了一脉,经年下来,修生养息,王府虽然没到当年一天五候的昌盛光景,但好在底子深厚,算是喘了口气,再者这些年,从大周开始,王府后人也不再一昧追求朝官,从儒学下手,士族之间的声望也高,也有为官,出过几个能臣之后算是春风吹又生。”
    说完之后,秦晨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是提了一句。“不过论到清贵名声,还是比不过凤城唐家,唐府修学,只讲学,不求官,就算有,也只是个闲门皇差,意思一下,大隐隐于朝的与世无争。”
    徐江南默然不语。
    秦晨又是说道:“当今长安府令便是王家之人,跟我老丈人要说冲突矛盾,不明显,老丈人也没详述过,秦某只是知道若二十年前不是徐将军的提拔,这个刺史位置定然就是王阙的,想来除此之外,定然还有一些小摩擦,不过谁也不想跌面子抬出来说而已,还有就是陇西李氏,不过此李非彼李,并不是李长安的李,但在逐鹿之前,李氏一门三将,跟着李长安立下赫赫战功,大秦王朝之后,一名官至太尉的叫李良,还有关外封侯李越,受封东莱,以及李安,受封安平,皆是万户,李氏三人照相呼应暂且不说,就光大秦之初,这个姓氏能留下来可见一般。”
    徐江南轻轻一笑,这个他知道,便是皇权忌讳的原因,就像如今西夏,姓陈之人寥寥无几,尤其为官,皆要更姓。
    秦晨哂笑说道:“而今李氏一门也在长安,不过也有旁支在北齐,算是别具一格的遥相呼应?不过李氏从军,与我老丈人应该纠葛不大,也没必要做出如此之事。”
    徐江南轻轻点头,眼瞧着秦晨似乎没有说下去的意思,睨了他一眼之后说道:“昨夜之人,摆明了是狗急跳墙之势,长安小旁门呢?”
    秦晨摇了摇头,尴尬一笑说道:“不知,秦某也就当年在长安呆了一年半载的功夫,那些盘根错节上的世家人物并不熟络,只是知道老丈人上任期间,换了许多寒门上来,至于究竟得罪了哪些人,不甚知晓。”徐江南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的望着秦晨,他还当这两队人火拼,至少彼此身份也该知晓,原来也是个跟他一样的角色存在,只是他仇家满天下,而他似乎是仇人满长安。
    秦晨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说道:“少侠若无急事,不妨与秦某走上一趟,很多经年之事秦某不知道,但秦某的老丈人应该知晓。也应该能给少侠解惑稍许,而且……”
    徐江南随手从路边探出来的枝叶上摘了片叶子,没有搭腔,不容置否,他是有些热心肠,可同样,他也讨厌被人算计的感觉,就像之前秦晨那般,若他不说,徐江南本就顺路去长安,可能几顿酒钱就打发了,到时候见到那名老刺史,知道处境之后,说不定不用秦晨多嘴,他也不会强人所难。
    就像如今,秦晨话是对的,也在情理之中,可他总觉得像是按着秦晨的算计在走,就是想让他护着到长安,这一点让他犹为的不舒服。
    秦晨当然知道面前人的不悦神色,可他也没办法,他与徐江南相熟不过寥寥,就连昨日,也是搭上了六千两黄金才买到的交情,你说后者是个古道热肠的人,秦晨哪里敢赌?输了身家是小,丢命是大,还不如丑话说在前头,总比日后翻脸要好吧。
    秦晨这会才将上面话语接上,“老丈人当年总与秦某说对不住徐将军,说徐将军其实错看了他,所托非人啊!”
    徐江南停下手上动作,伸手摸了摸胸口处的信件,那是出凤城之时从老太公手上拿的,只不过出了凤城之后,刚想看看,信封上便写着非到极处不可拆阅,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到极处,只得强忍着好奇又给收了回去,而今听到秦晨说的所托非人,他的好奇着实又被勾了起来,又是望向身后马车处,一窗帘轻轻放下,徐江南冷眼讥讽说道:“秦夫人怕是棋中好手吧,酒管够,饭管饱,我只希望到了长安之后,一能见到老刺史,二能见到金子。”说完之后,手上树叶蹁跹飞出,瞬间不见踪迹。
    徐江南这才放缓速度,回到商队最后。
    秦晨也是回到马车之上,跟徐江南扯开脸皮打了半天交道,汗流浃背,可能有徐暄的名头在前,又加上徐江南卫城一事引玉在后,他总不能很好的将后者当做一个同辈或者晚辈来看,毕竟从年岁来比较,他已入而立,而徐江南才弱冠不久,可要比气场,后者倒像是沉溺此中多年的前辈。
    秦晨一上车,刚靠着车壁坐下,这才觉得后背湿透,沾在背上,很不舒服。
    李秀月则是拿着绣帕替他擦拭额间汗渍。
    盏茶功夫之后,秦晨握住李秀月的手,让她停了下来,侧头苦笑说道:“我们是不是错了?”
    李秀月也是满脸苦涩笑容,这番说辞本来就是出自她的意思,用意便是留下徐江南,而今目的似乎达到了,可同样那副心机样子也被人看个清透,好感全无,究竟是好是坏她也不知道,不过最后听闻到徐江南的话语,李秀月沉吟了半晌说道:“妾身也不知,不过听他所言,似乎知道这是妾身的主意,相公该结交的还是该……”
    话没说完,一阵轰隆隆类似雷声的从后面传来,秦晨探出头,却见路旁一颗大树倾倒,掀起数片灰尘,他遥遥的瞧见倾倒的树墩处,一片淡绿的树叶嵌在树干内,额头汗渍又是止不住的顺着两鬓往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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