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入了城,照理来说,丞相府的长史在府上是有外院的,但周彦歆有内室,而谢长亭没有,这就有些不便,于是周彦歆便在外城置了宅子,入城以后跟谢长亭打了个招呼,然后便带着自家家眷回了府邸,等下了马车,简单打点了一下,周彦歆便准备出门,临到门口,却是被妇人叫住了脚步,前者回过头,有些疑惑的望着自家媳妇。
    妇人捏着衣角不说话,周彦歆愣了一下,走到妇人跟头,用手摸了摸妇人的头,怜爱说道:“怎么了?”
    妇人还在斟酌要不要开口。
    周彦歆打趣说道:“我猜猜看?可是老丈人想女儿了?”
    妇人眼睛眨了眨,“相公猜到了?”
    周彦歆牵起妇人的手,轻声说道:“两夫妻的事,你用不着瞒我,早些日子老丈人差人过来见了你一面,作为北齐的长史,大小事务我都要过眼,就你那点事,能瞒得住为夫?再者又说了,你看现在整个北齐,上下百官都对我这个长史虎视眈眈,要是你这个枕边人还要瞒我,这可就没意思了。半旬到燕东的时候,我就在等你开口,谁知道你一憋,能憋到现在。”
    妇人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说道:“父亲其实也不好意思开口,前几年那么对相公你,然后突然又听到你成了北齐长史,这么大的官,突然寻上门来,怕你有别的想法,其实爹爹当年也就只是生气,妾身走了以后,爹爹就后悔了,一直差人在找咱们。”
    周彦歆唏嘘说道:“没生气,换我当时我也生气,你想呀,我养了二十多年的闺女,就抛个绣球,把闺女抛没了不说,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书生,能不生气吗?要是以后咱们家也是个闺女,我第一件跟她说的事,就是姑娘可千万别滴水之恩得涌泉相报,女孩子一涌泉相报,那就只有以身相许了,可亏大发了。”
    妇人闻言脸上一红,伸出手来在后者腰间一捏,可随后又自己心疼,小心揉了揉,嘴上倒是不饶人的说道:“不许乱说,得是个儿子。”
    周彦歆拍了拍妇人的手,轻笑说道:“行。儿子女儿我都喜欢。这下可以放心了吧。”
    妇人嗯了一声,将自己偎到男人怀里,走了这么多地方,尤其是在北齐这个异国他乡,周围人都是口音不同的异乡人,感触尤其深刻,有时候前者出门,她就开始后怕,深怕前者一出门便不回来,如此一来,她就真的一个人了。甚至在某些时候她都在想,当初自己是怎么来的勇气去相信这么一个眼神都不太好的读书人。但是结果没有让她失望,她比大多女子都幸运,她甚至不用等,也不用太过牵肠挂肚,周彦歆许多时候哪怕知道她不懂朝堂事,也会事无大小跟她叨叨,她的确不懂,但一听到前者说话,就会让她莫名其妙的很是心安。
    周彦歆安抚了一下妇人,想了想说道:“老爷子好脸面,但都是一家人,有些话,我不方便说,但你可以跟老爷子谈谈,老爷子行镖半载,但这样子下去总归不是个出路,要不这次你回去后,索性跟老爷子提一提,让老爷子过来,置办个宅子,再开个铺子,再不济开个车马店,就老爷子当年的关系,养活几百口人不成问题。”
    妇人闻言昂起头来,惊喜说道:“可以吗?”
    周彦歆点头说道:“自然可以,但这事还是年后再说吧,不急这一时,你现在回去,一个是年关将近,另外一个路途太远,我也不放心,这一路就算快马加鞭,到西蜀少说也得小半年,还是等开春再说。这样行吧。”
    妇人小鸡啄米一般点头。
    周彦歆看了一会天色,然后轻声说道:“我先去相府点个卯,朝廷那帮子百官可是盯着咱们,别说这种小事,就算不出事,他们成天想尽办法来找我的麻烦。”
    妇人闻言不敢太过贪恋,连忙点头。
    等到周彦歆到谢长亭的府上,一更的灯已经亮起来了,谢长亭之前的老宅子已经不住了,倒不是不是他不愿意住,而是北齐的君主陈秀不让他继续住下去,宅子太朴素不说,主要是凉气太重,而谢长亭过了几十年嗜酒如命的生活,身子也不太好,前两年就有卧病在床的先例,这几年稍稍好点,但陈秀依旧不敢让谢长亭住那小宅子,怕这位国士早夭。
    周彦歆以前上谢府,谢长亭可以吩咐了门房,前者上门不必通报,今日却是例外,周彦歆刚报了名号,门房却说要去通禀一下,前脚刚要踏进谢府的周彦歆又将脚收了回来,然后微笑让门房先请。
    周彦歆对此并不生气,反而因为自己的唐突而有些歉意,好在也没等多久,盏茶的功夫,门房便让周彦歆进了门,还说谢相公在书房等着。
    等到了书房,正巧与人插肩而过,是个老人,老人还牵着一位小孩的手,周彦歆让开道路,老人言笑晏晏瞅了一眼后者,然后笑眯眯冲着小孩说道:“小三秋,去不去不周山上看雪。那可比这边的雪大多了?”
    小三秋滴溜溜转了转眸子,“我想先去见见师兄。师父说青城山一脉除了我之外,两位师兄都有死劫,我要是随师叔你去了不周山,青城山一脉就断了。”
    老人闻言脸上笑着的表情立马僵住,口里却是骂咧说道:“臭道士,死了还不让活人好过。”说着,又抬起头撇了一眼周彦歆,“姓周?”
    周彦歆不解其意,但是依旧点了点头。
    老人嗯了一声,说了一句让周彦歆有些捉摸不透的话语。“老夫知了。”
    说完,又是一副憋气的模样看了看小三秋,拽着小三秋的手往外面走,嘴里还喋喋不休。
    等老人离开之后,周彦歆这才敲了敲书房的门,在得到谢长亭的准许之后,随后推门而入,书房有一股茶香,桌上的茶盏也是新换的,谢长亭出人意料的没有坐在主位,坐在客席上捧着茶,小啜了一口,然后皱了皱眉头,似乎也觉得是茶水不入味,然后又将茶盏放下。
    看了一眼周彦歆说道:“之前你遇见的那位老人,是我的夫子。”
    周彦歆怔了怔,却又听到谢长亭继续说道:“原本以为夫子是来问罪的。没曾想夫子是来给我解惑的。”
    周彦歆捧起茶水,喝了一口暖了暖身子,等着下文。
    谢长亭也觉得有什么不妥,自顾说道:“原本呢,是觉得没错,毕竟各为其主,北齐有望纵横九州,西夏也有机会,僵持这么久,往后看,无非看哪代朝臣和睦,哪代君王奋进。包括徐暄死后多年,我都这么认为。可直到这两年,却老是觉得自己好像错了。要是不坚持,也不会多死这么多人。”
    谢长亭一边说,一边推开窗户,寒风沁了进来,顺带潜进来的还有月光,落在纸砚台上的沙盘上。
    谢长亭望着沙盘怔怔出神,随后回忆说道:“以前呢,北齐就这么小小的一块,在燕赵之后,就大了一点,再到现在的庞然大物,中原九州占了最富硕的四州。”
    谢长亭说到这里,停了许久,也用手摩挲一下照在沙盘上的月光。“那时候我就在想,既然北齐的月光能笼罩中原四州,那么在有生之年,谢某能不能见到北齐月光朗照九州的盛景。”
    “我知道这个东西就叫野心,但我一直不认为有野心是错的,一直到这两年,甚至夫子一入门还未开口,我便跪下,因为在意识里,我觉得自己或许真的错了。”
    谢长亭突然眯着眼笑了起来,“但是夫子给我解惑了。自千年前的大秦以来,百家都讲究对错,唯有鬼谷一门,不讲对错,只论胜负。这是夫子今日过来的第一件事。
    第二件事就是夫子问我,二十年前,北齐有无勾结辽金。”
    谢长亭突然看向周彦歆,后者也突然看向谢长亭,这件事其实不重要,二十年前的事都翻篇了,只是依旧架不住后者的好奇心,其实也不单单是他,整个中原,无论北齐和辽金都在猜这件事。
    谢长亭顿了顿说道:“我说没有,你肯定不信。”
    周彦歆摇了摇头说道:“的确不信,二十年前辽金南下,北齐是最大的受益者,其次是你。”
    谢长亭轻轻一笑。
    然后从桌下的木屉里拿出一块令牌,摆在沙盘的一旁。“其实这就是当时辽金南下的原因。”
    周彦歆拿起令牌,令牌瞧着不大,巴掌大小,上手的时候却有些厚重感,上面左侧,绣了一轮圆月,
    半藏在黑云里面,中间则是一条饮月长啸的金狼,而在金狼下面,则是无数狼头。
    没等周彦歆回味,谢长亭自言说道:“中原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玉玺,在辽金就是这枚天狼令。
    当年辽金南下不是受我指使,但的确跟我有关系,或者准确的说,跟我有很大关系。
    当年我不过是差人去了一趟辽金,跟辽金的权贵人说,天狼令在徐暄手里。”
    周彦歆狐疑说道:“如此这般?就让三十多万的辽金铁骑不顾命也要南下?”
    谢长亭淡然一笑,闭眼点了点头,然后绕到客席坐下,双手拢袖说道:“这个就是人性了,他们明知道这是假的,但是只要有一个人信了,其余的哪怕不信,甚至觉得荒唐,可还是会跟着走一趟。”
    周彦歆唏嘘说道:“实际上天狼令一直在先生手上是吗?”
    谢长亭摇了摇头,咋舌说道:“这就是徐暄的手段,阴差阳错,天狼令的确在徐暄手上,辽金南下之后,徐暄托人将这枚令牌交到我手上。”
    周彦歆哪怕见多了世事,初闻此事,也是捉摸不住头脑。
    谢长亭难得一笑,乐道:“想不通是吧,我想了二十多年都没想通。但是后来我想到了一种解释。商人逐利,文士求名,徐暄想跟我说的是,他求的是大义,而我谢长亭求的是名,不如他。”
    周彦歆试探说道:“或许徐暄是想让先生接过旗帜。”
    谢长亭盯了一眼周彦歆,见后者脸上赤诚,并无调笑之意,这才开腔顺势说道:“所以说你不适合做间臣,适合做官,做史官,海晏河清时候的史官。因为你求一个清正。知道我谢长亭入北齐朝堂,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周彦歆实诚摇头。
    谢长亭回忆说道:“当时君上问我,北齐所有仅半州之地,居一隅,何以馈先生。谢某自答,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谢长亭为名利而来,谁能想到,一通问答,寥寥熟十字,谢某留北齐三十年。
    世人皆知我谢长亭求名求利,所以徐暄不会自讨没趣给我套高帽子。”
    周彦歆顺势说道:“但他也没交给朝廷,要是给了朝廷,朝廷肯定不会交出去,甚至还会让徐暄先收辽金,但西夏二十年前的架势,是不可能将战线拉至到整个北境,到时候西夏就算不死,也要元气大伤,相反不如去燕城守着北齐,辽金好打发,无非就是抢点银子粮食,最不济就是战国的那套质子和亲政策,而北齐要是入了西夏境内,那就不是质子和亲能打发的了的。
    同样,于情于理,徐暄也不会还给辽金,就凭辽金睚眦必报的性子,捞不到好处不说,说不定还得反咬一口,而且还要咬到骨头。到时候,北齐无论是喝汤还是吃肉,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谢长亭给周彦歆竖了个大拇指。“所以辽金退了之后,徐暄便将这个烫手山芋给了我。其实他原本是有机会活下来的,陈铮不会杀他,但是这件事让陈铮下了决心不救他。”
    周彦歆看了一眼窗外,果不其然,夜里雪又开始下了起来,应该有一会了,窗外一角的雅竹上面都蓄了一小层,他一边看着雅竹上面的残留细雪,一边说道:“徐暄托人找你的风声,怕也是你传出去的吧。”
    谢长亭不容置否,可还没来得及说话,一阵咳嗽,谢长亭一边侧过头,一边用从怀里拿出面巾捂住嘴,等咳嗽收敛之后,脸上红了一片,谢长亭这会才继续开口,只不过换了一个话题。“知道夫子过来的第三件事是什么吗?”
    周彦歆摇了摇头。
    谢长亭眯眼笑道:“便是看你。不过瞧这样子,还算中规中矩。”
    周彦歆闻弦知雅意,也不深追,反倒是无端开腔。“年后内子的父亲会来北齐落脚。”
    谢长亭闻言突然抬眸,周彦歆却是假装望着窗外大雪,视线躲闪不及。
    谢长亭笑道:“中规中矩,我眼光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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