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吏问道:“荀君,你适才引用‘朝露曰晞’一句,可知道此诗系何人所做么?”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曰晞。……,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这首诗,荀贞在前世上学时就读过,只知诗名是《长歌行》,无名氏所作,不知出自谁人之手,问道:“何人?”
    “此诗乃章帝年间,河北清河县人虞经才所作。”
    “虞经才?”荀贞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说起虞经才,荀君可能不知;但说起另一人,荀君定然知晓。”
    “谁人?”
    “卿仲辽。”
    自光武中兴以来,本朝至今历经十一帝。光武、明、章、和、殇、安、顺、冲、质、桓及当今天子。其中殇、冲、质三帝皆幼童登基,在位一年左右。虞经才是章帝年间人,距今约百年,名声不显,故而荀贞不知,而卿仲辽是安帝、顺帝年间人,距今只有五六十年,其人又任过尚书令,颇有名声,荀贞倒是有所听闻,点了点头,说道:“此人我知。”
    “这虞经才便是卿仲辽的祖父。”
    “虞经才是卿仲辽的祖父?……,那为何一个姓虞,一个姓卿?”
    那县吏笑道:“卿姓的远祖是虞舜,始祖乃是虞信。虞信是战国邯郸人,得到了赵孝成王的赏识,被拜为‘上卿大夫’,号为虞卿,故其后人遂以‘卿’为氏。”
    人之姓氏,有的是因封地、国名而来,如“赵”之先乃帝颛顼之苗裔,始祖造父,本为周穆王的“御者”,因功被封赵城,其后由此为赵氏。又如“荀”,本出自姬姓,其始祖是周文王的第十七子,因被封在“郇”地,史称郇伯,故其后遂以郇为姓,后去耳朵旁加草字头为荀。
    有的则是因“官名”为姓,比如“马”,出自赵氏,因其始祖赵奢号曰“马服君”,子孙故以为氏;又比如这个“卿”,来历便是因其始祖曾被拜为“上卿大夫”。
    荀贞穿越以来,读书甚多,对这方面还是比较了解的,了然点头,说道:“原来如此。”虞卿写过一本《虞氏春秋》,荀贞没读过,但听说过,又道,“不意卿仲辽之祖竟是此人。”不过,他还是有点不明白,“既已为卿氏,又为何祖孙两人,一为虞、一为卿?”
    “荀君名家子弟、博读史书,当知荆轲刺秦?”
    荆轲刺秦王,谁人不知?荀贞颔首答道:“知道。”
    “虞卿娶妻曾氏,生有三子,长子名叫卿秦,年十八,为燕将,与赵国战,被廉颇所俘,幸其父为赵相时,有功於赵,故被释放不究。后来,他又从燕太子丹,参与了刺秦一事。秦并天下后,逐太子丹、荆轲之客,卿秦在被追缉之列,於是避祸渤海,其后人因而复姓为虞。”
    卿仲辽在世时虽颇有名声,但有关他祖上的故事,荀贞还真是从未听说过,惊奇地说道:“仲辽之祖竟曾参刺秦之事,为之避祸渤海?”
    “是啊,所以自此之后,二百年间不复再有卿姓,直到本朝章帝建初八年,卿秦的七代孙虞经才方才将祖姓告与孙子仲辽,嘱其不忘祖德,发愤图强,并作诗一首勉之,即荀君适才所吟诵的《长歌行》。……,而仲辽也果不负祖父之望,刻苦攻读,官至尚书令,遂复卿姓。”
    这样的故事、这首诗的来历,若非博览群书、又关注政事者,绝不会知道。荀贞在高阳里住了十余年,读了十余年的书,就不知道此事,不觉对这县吏刮目相看,恭敬地说道:“与足下初见时,问君高姓大名,君只答南阳宛人,姓文。请教尊名?”
    “贱名不足提,在下文直。”
    荀贞心道:“当今之世,南阳与颍川、汝南两郡齐名,都是人才济济,当真名下无虚。”
    ……
    荀贞与他谈谈说说,在另一个县吏的带领下,绕过听事堂。
    听事堂后是户、法、决、仓、贼等等诸曹办公的地方,又从中穿过,来到后边。
    前边是办公的所在,后边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寺舍”,官吏们居住的地方,一个是牢狱,囚系罪犯的地方。因所谓“廷者,阳也,阳尚生长;狱者,阴也,阴主刑杀”,所以,牢狱在“县廷”的北边。“寺舍”与牢狱遥遥相对,其间有高墙、过道、庭院相隔。
    县吏引着荀贞进入“寺舍”,最先是普通吏员的住院,一间一间的单人房。
    后边是县丞等长吏或亲近吏的住院,有的独居一院,有的两三人合住一院。
    再后边,即县君的住所了,一个三进院落,收拾得十分整齐,院中有树、有菜畦,房屋略显陈旧,但很干净。院门口有门卒守卫,入内有家奴伺候。
    进了头层院落,站在二院门外,那自称名叫“文直”的县吏笑道:“县君自任本县,除君家名士与刘氏贤人外,从不在居所见客。特别是对本县的吏员们,若有公事,皆在听事堂接见;若为私事,俱闭门不纳,荀君可谓是第一个被县君请来住处相见的了!”
    “县君厚爱,贞实惶恐。”
    “哈哈。……,荀君,请进吧。”
    进了二院门,经走廊,来到右侧堂外。荀贞随着文直他们两人在门口脱下鞋子,垂首恭谨入内。只听得文直说道:“禀县君,繁阳亭长荀贞到。”
    一个温和的声音随即响起,应道:“请入座。”
    紧接着,荀贞听到了“啪啦、啪啦”的声响。他微抬头,见正榻上跽坐了一个三十多岁的长须男子,未着官袍,穿着黑色的便衣,头上戴高冠,手中拿了一卷竹简,刚放到案几上。——那“啪啦、啪啦”的清脆响动,便是竹简落在案几上发出的。
    荀贞不急着入座,先拜倒在地:“繁阳亭长荀贞,拜见县君。”
    这个三旬男子便是本县的县令,南阳宛人,姓朱名敞。
    ……
    颍阴县贤士辈出,能来此地当县令的非名士不行。如前汉末年的贾徽,乃贾谊之后,本朝桓帝年间的苑康,与大名士郭林宗亲善。又及丘祯、徐晏等人,无一不是当时俊杰。
    现在的这位县令,家世衣冠,亦为一时之选,族中有先辈任过尚书令。他的族父朱穆,当过冀州刺史,生姓至孝刚直,尊德重道,延熹六年卒,死后被大名士蔡邕追谥为“文忠先生”。
    荀攸曾私下对荀贞说:“今之县君,论名望,或不及贾、苑,却正与丘、徐比肩。”算是中允之言。
    ……
    荀贞这不是第一次见他了。朱敞早在来任之始,就去高阳里拜见过荀家的长辈、名贤,在荀衢家与荀贞见过面。其后,荀贞求为亭长,两人又见过一次。这一回乃是第三次见面。
    朱敞把案几上的竹简往外边推了推,笑道:“又不是初次相见,荀君何必多礼?快快请起。”吩咐文直两人把荀贞引到右侧的坐塌上入座,上下打量片刻,说道,“比起上次相见,荀君似有清减,也晒黑了。……,怎么样?在繁阳亭还适应么?是不是累坏了?”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贞之心愿,只求百姓安康,虽然累,乐在其中。”
    他说的很老实,的确累,但累得高兴。朱敞为之一笑,说道:“‘百姓若能安康,累亦乐在其中’,说得好!荀君在繁阳不足两月,而美名已屡次传入县中。最近我又听闻,荀君自家出钱,资助里民买桑苗、修里墙,抚慰孤寡。若天下为吏者皆能如君,何愁百姓不能安康,天下不能太平?”
    荀贞老老实实地说道:“买桑、修墙、抚慰孤寡诸事,我虽出了点钱,但大部分费用都是乡亭高素所出。贞不敢掠人之美。”
    朱敞最先那句话本就是试探他的,此时听他如实相告,越发开心,笑道:“那乡亭高素倚仗阳翟黄氏为靠山,素来跋扈乡里,恶名传遍县乡。荀君任职繁阳,不到两个月,不但将本亭部治理得井井有条,并且能感化外亭豪强。……,荀君可知,如今县人都称赞你有‘导人向善’的高尚品德!并夸赞你扬了荀氏高名!”
    “区区一亭,十里之地,些微成就,怎敢当此美誉?贞家长辈,神君、八龙,皆清白谨慎、美质贞亮;贞家同辈,文若、仲豫,无不英才卓跞、志怀霜雪;贞家晚辈,公达诸人,亦皆沉敏有识、磊落奇才。贞何德何能?不敢当此美誉!”
    “荀君谦之过甚。地虽十里,亦十里之宰。君家虽前有大贤、后有俊杰,然而以你治理繁阳的才干而言,也许尚不及前贤,但丝毫不逊同辈!……,去年,你随仲通来见我,自求为亭长,说不愿为案牍劳形之吏,而愿为俯首做事的亭长,并举了陈留仇季智作为例子。老实说,我初不以为然,以今观之,君非大言,果有干才。……。荀君,你可知我今曰请你来是为何事么?”
    “不知,请县君示下。”
    朱敞没有直接说,而是问道:“荀君曾举仇季智为例,定然知道仇季智的事迹了?”
    “是。”
    “仇季智为蒲县亭长时,以德化人,考城令王涣闻其名,署为主薄,当时问他了一句话:‘你在任亭长的时候,听到别人的过错后,不给他治罪,却用德行来感化他,莫非是缺乏像鹰鸇一样的威猛心志么?’……,荀君,仇季智怎么回答的?”
    “季智答曰:‘以我之见,鹰鸇虽威,不如鸾凤之美’。”
    “然后呢?王涣又说了什么?”
    “王涣因而说道:‘枳棘非鸾凤所栖,百里岂大贤之路’,遂以一个月的俸禄,资助他去太学读书。”
    “荀君,你家学渊源,自不必去太学求学,但我虽不才,却也想学一学王涣,不使他专美在前!……,我今曰请你来,便是为了此事。”说到这里,朱敞含笑看着荀贞。
    仇季智的故事,荀贞非常熟悉。早前,秦干、刘儒两人也曾以“枳棘非鸾凤所栖,百里岂大贤之路”这句话来勉励过他。
    这会儿听完朱敞的话,他心中想道:“听这话风,似是想要拔擢我?”抬起了头,望向朱敞,说道:“仇季智是陈留先贤,贞才疏德薄,不敢与他相比。王涣为政严猛,却是不及县君宽容。……,县君言欲如王涣,不知是何意思?”
    “我门下主薄不缺,而主记刚刚因病告归。荀君若有意,我虚席以待。”
    果然是想拔擢荀贞。主记是“门下五吏”之一,乃是上官的亲近之臣。从亭长一下被拔擢为主记,可谓“一步登天”。荀贞心道:“是接受,还是不接受?”
    ——
    1,《长歌行》。
    其作者是虞经才的考证,出自【汉乐府诗《长歌行·青青园中葵》出处新证】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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