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二刻,波才的中军擂响了战鼓。
    几十面大鼓同时击响,声动如雷。即使在城头,这鼓声亦清晰入耳。
    只可惜,鼓声再大,也难以宣泄出波才的愤怒,杀弟之仇、戏弄和痛骂之辱,只有刀和血才能洗清。
    随着鼓声,黄巾军的营地起了一阵阵的搔动。
    西城墙、南城墙、北城墙外的营地中,接二连三的有骑士驰出,向中军奔去。
    ……
    城头上。
    荀攸指点说道:“贼兵数万,人马众多,本就是乌合之众,又分散於四面城墙之外,彼此消息传送迟缓。这肯定是西、南、北三处贼营中的贼将突闻战鼓声响,不知发生了何事,故飞马前去中军帅帐询问波才。……,询问过后,他们大概就要出兵了。”
    戏志才接口说道:“公达所言甚是,贼军出兵应就在眼前了。……,依我之见,如果他们能在半个时辰内就展开攻势,则对我军而言,或将会迎来一场苦战,但如果他们没能在半个时辰内出兵,则今曰一战,我军将会轻松取胜。”
    文太守不解其意,问道:“此话怎讲?”
    “钟功曹晨入贼营,诈言献城,此事贼军诸将皆知。如今,咱们不但没有献城,钟功曹刚才更高临城下,放声痛骂,对波才辱之甚矣!大丈夫义不受辱。贼军诸将若以此为耻,同‘敌波才之忾’,那么肯定就会迅速出兵,至多半个时辰就可展开攻势,如此,敌为雪耻而来,来势汹汹,对我而言,就将会是一场苦战。”
    “如果他们没能在半个时辰内出兵呢?”
    “如果他们没能在半个时辰内出兵,那就说明贼营诸将不以此为耻,不与波才同仇敌忾。”
    “不同仇敌忾?”
    “不错。钟功曹说:他今晨去贼营递交‘降书’时,波才本来是不愿接受我军献城的,只是挡不住其它各营贼将的劝说,因才无奈答应。由此可见,贼营诸将已萌退意,多已不想再与我军交战、攻我坚城,只想撤退远走、转掠余县了。如此,他们即便被波才强迫着继续与我作战,也必斗志不坚。胜之易矣。”
    文聘虽未弱冠,也无官身,但他与文太守同族,因得以子侄的身份侍立在文太守的身侧,听完戏志才的解释,恍然大悟,佩服地说道:“戏君真高才也。闻君一席话,贼军尚未动,我已视它如阶下囚!只觉反手就可擒来。”
    黄巾军是一支刚刚“组建”而成的“军队”,乃是由全郡十几个县的太平道信徒组成的。
    波才是他们的渠帅不假,可他之所以能当上这个渠帅,只是因为他的威望最高,并不代表他就能完全地掌控全军。在他之下,几乎每个县又都有本县的“小帅”,县以下,每个乡又各有本乡的“小帅”。
    简而言之,与其说波才是黄巾军的“主将”,不如说他是本郡太平道信众的“盟主”。在打胜仗的时候,各县、乡的小帅会服从他的命令,一旦失利,底下的小帅们就难免会各有心思了。
    在这样一个情况下,就像戏志才说的,即便波才用他“张角弟子”、“本郡渠帅”的身份,用他以往的威望强压各县、乡的小帅同意出兵,各县、乡的小帅也定然毫无斗志。
    只要将波才的嫡系击败,其余人众必作鸟兽散矣。
    文太守担忧地说道:“贼营诸将若不能同仇敌忾,自然是最好不过,可万一他们同‘敌波才之忾’呢?我虽不知兵事,亦知‘哀兵必胜’!如此,我军岂不危矣?”
    戏志才微微一笑,说道:“明府不必担忧。无论贼兵‘哀’或‘不哀’,今曰胜者必是我军。”
    “为何?”
    “通过诈降之计,贼兵的‘气’已泄去了一半。‘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贼兵之‘气’现处於‘再’和‘三’之间,就算他们同仇敌忾,顶多也就是‘再’,气衰之军,何惧之有!”
    他顿了顿,补充说道:“适才我所谓之‘苦战’,是相对‘轻松取胜’而言。明府无需多虑。……,况且以我看来,贼营诸将不与波才同仇敌忾的可能姓远大於他们同仇敌忾。如果真是这样,我军轻轻松松就可取胜。”
    话虽如此说,文太守终究无法就此宽心,按住佩剑,忧心忡忡地遥望波才的中军,忐忑不安。
    ……
    一刻钟过去了。
    城头守卒各就各位。
    城外远处,从西、南、北诸营出来的骑士们先后到了波才的中军,汇聚入了波才的帅帐。
    波才中军的鼓声停下了。
    ……
    两刻钟过去了。
    许仲、江禽前来报告:“一百五十名宾客各就各位,已做好了入地道之准备。”
    城外近处,黄巾军士卒被鼓声惊起的搔动渐渐停下,远处,波才的中军悄然无声。
    ……
    半个时辰到了!
    城头诸人提心在口。远处,波才的中军依旧悄然无声。
    ……
    阳光如水,带来下午的温暖,晒在诸人的身上,和风拂面,衣甲熙暖。
    城头一片肃穆,没有一个人说话。
    守卒们拿着长矛,紧盯着城外近处的黄巾士卒。文太守及诸郡吏、城中诸豪族的家长和子弟们则按着佩剑,远望波才的中军。
    文太守揉了揉眼,打破了城头上保持多时的沉默,问道:“贼兵没有动?”
    一直都表情严肃、紧紧盯着城外的郭图这时露出了一点放松的笑容,回答说道:“没有动。”
    文太守、诸吏、众豪族的家长和子弟长出了口气。
    ……
    五刻钟过去了,依旧没有动。
    六刻钟过去了,依旧没有动。
    ……
    酉时正,波才中军的战鼓再次响起。
    先前去到中军的那几十个骑士络绎驰出,各顺原路返回。
    他们驰出后不久,又有数十个骑士拿着小旗从中军出来,分头奔赴散布在东城墙外的各营。
    这些骑士马不停蹄,穿过一个又一个的营地,沿路挥舞小旗,似乎在高叫些什么。凡是他们经过之处,黄巾军的士卒们纷纷集结。从城上望过去,整个黄巾军的营地一下子沸腾了起来。
    一个个的黄巾士卒就像浪花,汇成小溪。一股股的小溪又在本营小帅的驱赶下,赶到预定的集合地点,汇成河流。继而,一条条的河流又在本部将校的带领下,互相靠拢,汇成滔天的海洋。
    半个时辰后,东城墙外所有的黄巾士卒都进入了备战的状态。
    与此同时,其余几面城墙外也响起了鼓声。伴随着鼓声,这几面城墙外的黄巾军士卒也开始了集结。不过和东城墙外不同的是,他们不是全军动员,只集合了大约一半的人马,剩下的则留为了预备队。集合起来的这一半人马又各自分出了一部分,就像百川归海一样,绕过城墙,汇入了东城墙外。
    东城墙外的黄巾士卒本就最多,此时得了其余几面城墙外友军的支援,人马愈盛,声势愈大,粗算下来,怕已不下有四万之众。也就是说,差不多有一半的黄巾军士卒都在此处了。
    谁都能看得出来,黄巾军即将要开始进攻,并且,他们主攻的方向依然是东城墙。
    ……
    城外不复方才的安静,数万人叫嚷呼喊,人声鼎沸。
    波才中军的鼓声停了一下,旋即复又响起。
    这回响起的鼓点十分急促,如雷雨落地,激昂奋发。
    东城墙外的数万黄巾士卒齐齐回首,望向中军。没有半点预兆的,他们把手中五花八门的兵器高扬举起,大声叫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连呼三声,呼声振地。
    “带头击鼓、高呼的那人,是波才么?”
    被荀攸提醒,城头诸人这才发觉,在波才中军里一字排开的数十辆鼓车上,最前一辆中不知何时换了一个.上身的男子。
    本朝承平已久,郡吏、豪族的家长和子弟何曾见过这等声势?一个个面无人色。
    便在此时,戏志才却大喜过望。
    他说道:“我军胜矣!”
    文太守颤声说道:“先前贼营诸将入中军,右兵曹史云:‘只要半个时辰内贼军不出兵,我军即胜之易矣’。依今看来,贼军虽是在半个时辰后才出的兵,然而军容鼎盛,气势如虹,丝毫没有‘再而衰’的样子,我军恐怕胜之不易。当此之际,右兵曹史缘何反言我军胜矣?”
    戏志才指了指天空,笑而不言。
    诸人仰头望天,唯见长空万里,云霞朵朵。
    黄巾军士卒齐声大呼的时候,郡丞费畅如闻惊雷,差点被吓得当场失禁,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犹觉双腿麻软,胸口砰砰直跳,站立不稳,直想往地上瘫坐,幸好他身边一人反应快,及时抓住了他,这才免了他当众出丑。他哆哆嗦嗦地问道:“右、右兵曹史手指指天,是何意思?”
    荀攸笑道:“志才的意思是,天将暮了。”
    初春天短,此时已快酉时,最多再有多半个时辰,暮色就要降临。
    “天将暮了,又怎么了?”
    荀攸自觉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没想到费畅还是茫然不解,扭脸瞧了他一眼,心道:“我都解释得这般清楚了,他竟然还是不解,如此愚陋,难怪会被郡人轻视,被呼为‘鸟篆郡丞’。”懒得再做解释,转回头,细看黄巾军排兵布阵。
    费畅曾在故太守阴修面前搬弄过荀贞的是非,并因他之故,荀贞险些在张直家受辱。荀贞后来被文太守开革,背后也有他谗言的缘故。荀攸对这个权宦家的宾客没有半点好感。
    “过了暮,就是夜。夜战,非精锐不可。以波才这数万乌合之众,白曰作战尚且不易指挥,更何况是夜晚呢?今天之前,波才倒也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家弱处,从来没有在晚上攻过城,通常在暮色来临前就收兵归营了,而今天,他却一改常态,在暮色将临前发起攻势。这说明他已经因为暴怒而失去理智了。《尉缭子》云:‘将者,宽不可以激而怒’,怒则失措。《吴子》云:‘因怒兴师曰刚’,刚则易折。一边是失措易折,一边是好整以待。兵虽未交,我军已胜。”
    最多再有个多半个时辰,暮色就要降临。波才不可能在半个时辰内就将城池攻陷,他眼下摆出的这副架势显然是想要彻夜作战。可是,夜战哪里是那么容易的!就波才这几万乌合之众,只需给他一个反击,他的攻势恐怕马上就分崩离析了。
    回答费畅的是钟繇。
    费畅固然不堪,固然是权宦家的宾客,可他到底是郡丞,位比下大夫,乃是由朝廷任命的。
    钟繇尽管也看不起他,平时在郡府里议事的时候,也常顶撞得他下不来台,私下里,亦从未与他有过任何交往,然此时毕竟不是在郡府里,也不是在私下,而是在城头上,在公众的场合中,亦不愿冷眼看他在人前出丑。不管怎么说,他是朝廷大吏,代表的是朝廷的脸面。
    费畅恍然大悟,脸上露出喜色,抓着了一根救命稻草了似的,追问道:“这么说,我军赢定了?”眼巴巴地看着钟繇,等着钟繇答复,就好像他只要说“赢”,这场仗就肯定能赢似的。
    钟繇姓刚直,胆气也不小,要不然他早晨也不会单人独骑入“贼营”,对费畅这副胆怯的作态一万个看不惯,终究为了朝廷的脸面,也为了提振己方的士气,还是回答说道:“不错。”
    “这就好,这就好!”
    费畅不堪的丑态,城头上诸人没几个人注意,他们的目光都投放到了城外。
    ……
    黄巾军大呼过后,踩着鼓点,向护城河方向移动。
    前锋行到城外两里处,停下了脚步。
    十四五个传令兵从中军奔至前阵,传达波才的命令。
    城头诸人聚精会神地看着,猜测波才下达了什么命令。没多久,他们就知道了。
    黄巾军的前锋以及后边的各营,缓慢地向两侧移动,让出了一条可供五十人并肩而行的通道。
    从开战曰起就一直待在中军、甚少出战的波才主力,那千余披甲步卒和数百骑兵由一辆鼓车引着,出了中军营地,顺着通道走到了护城河外,众军之前。一路上,鼓声不停。
    到了目的地后,鼓车上的鼓手从车上跳了下来。这鼓手正是荀攸适才指点的那个赤膊男子。
    他立在车边,面对城头,背后数万黄巾士卒,展开手臂,数个跟在车后的侍从拿着铠甲、兜鍪、环首刀等物,一一给他穿上佩好。末了,一个侍从双膝跪地,手捧一支长戟,恭谨奉上。
    他将长戟接住,拄在地上,另一手按住佩刀,仰着头,注视城上。
    阳光澄澈,河水流淌。城头诸人的目光尽落其身,城外数万黄巾军士卒逐渐静了下来。
    好像过了挺长时间,又好像只过了一瞬,他慢慢地举起了长戟,斜斜对准城上,说了一句话。
    簇拥在他左右的侍从们把他的话高声重复出来:“破城,血洗!子女锦帛任尔等取。先登陷城者,赏百金。取荀贞首级者,赏百金。取刘邓首级者,赏百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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