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琼没在李宅?”
    “明公有所不知,李琼所居本内黄冠姓之宅,其家中有复壁,於毒从堂上逃走后,李琼见机不利,便也从堂上遁走,躲入了复壁中,因逃过了下吏等之抓获。又等下吏等离开李宅后,他从复壁里出来,归入了县内营中。”
    所谓“复壁”即夹壁墙,“两重而中空”。在墙壁中搞一个密室,用来藏物匿人,这是两汉住宅的一个建筑特色,上至宫室,下至富贵民宅,普遍都有。比如前汉初年,赵国相贯高因为刘邦对赵王张敖无礼,遂“壁人柏人,要之置厕”,在刘邦准备驻跸之地的柏人县“宫室”的厕所夹壁里藏匿甲士,欲行刺刘邦,又如曾受党锢十余年、去年被车骑将军张温辟为长史的京兆名士赵岐,昔年为逃避宦官的追捕而在安丘豪族孙嵩家中的复壁里藏了数年之久。
    李琼住的这个宅子本是内黄某姓大族的家宅,宅中亦有复壁。
    於毒初来乍到,不知复壁之所在,李琼却是知道的,在於毒逃走后,他见势不利,遂也逃出堂外,匿於复壁之中,直等程嘉、陈午等人离去之后方才出来。
    程嘉等人人少,当时处在那种死生之地,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於毒的身上,都想早点把他找到,没太注意李琼,等他们抓住於毒,杀出宅子,退到西城门下之后,听来接应他们的那个姓董的轻侠来报,才知道李琼没死,而且还归入了县内兵营。
    程嘉乃当机立断,决定去兵营里劝降李琼。
    荀贞饶有兴趣地问道:“我遣卿等去内黄是为擒杀於毒,当其时也,卿等处死生之地,而於毒已然获擒,卿可谓已是大功告成,缘何不走,反又去劝降李琼?难道就不怕命丧贼营?”
    程嘉个子虽矮,此时跪坐席上,腰杆却挺得笔直,意态豪迈地说道:“‘擐甲执兵,固即死也’。诚如明公言:‘当其时也,嘉等处死生之地’,而既已身处死生之地,又何谈生死?嘉早将之置於度外,心里想的只有:为明公兵不血刃取下内黄!成则功成,败则身亡,如此而已!”
    “擐甲执兵,固即死也”是《左传·成公二年》里的一句话,春秋鲁成公二年,晋伐齐,战於鞍,晋军的主帅郤克被流矢射中,流血及履,一边击鼓不停,一边对御者解张说:“我受伤了!”解张说:“我早就受伤了!左边的车轮都被我的血染红了。你是主帅,你的旗鼓是全军的耳目,不能因为受伤就败坏了国君的大事,擐甲执兵,固即死也,病未及死,吾子勉之!”
    最后四句话的意思就是说:拿起武器本来就是去赴死,只要没死就要奋力而为!
    荀贞重重地击了一下案几,为程嘉的这句豪言拍案赞叹,按着佩剑站起身来,环顾堂上诸人,说道:“‘擐甲执兵,固即死也’,此八字得行军之本!大丈夫受命於邦国,自当视死如归,以不辱君命。……诸卿,我本愚戇之人,昔年幸得蒙恩,被皇甫公擢为行军司马,既蒙皇甫公不弃,从听命曰起,每与贼战,我便常怀自任之心,而无生还之志,终有今曰之成。诸卿!大丈夫行事,当如是也。”
    这是程嘉、陈午等人回到邺县后的第二天,因为程嘉等人不辱君命,不仅擒获了於毒,而且兵不血刃地拿下了内黄,荀贞特地设宴给他们庆功,许仲、江禽、辛瑷、高素、文聘等人均在席中。
    听了荀贞此勉励之言,许仲等人起身,行礼应命,说道:“明公训诫,下吏等铭记在心。”
    荀贞坐回席上,示意诸人也都落座,继续问程嘉劝降李琼的经过,笑道:“於毒虽被生擒,县内贼兵尚有千许,卿是怎么说服李琼的?”
    “嘉入贼营中,见到李琼,问了他一句话。”
    “什么话?”
    “嘉问他:君今欲生,抑或欲死?”
    “他怎么回答的?”
    “他初时没有回答,而是令左右把嘉推出,欲斩之。”
    “接着呢?”
    “嘉放声大笑。”
    但凡说客,首先之务是要把对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自己的身上,同时想方设法地挑起对方的好奇或疑惑,然后才能趁机以言语动之,程嘉一见李琼就问他是想死还是想活,接着在被推出帐外问斩时又放声大笑,这两招都是为了这个首要之务。
    他现今活蹦乱跳地在荀贞面前,不必说,他这两招必是奏效了。
    “接着呢?”
    “李琼见嘉大笑,乃命甲士重把嘉带回帐中,问嘉为何发笑。”
    “你怎么说的?”
    “我说他死在临头尚且不知,实在可笑,故而我放声大笑。”
    “於毒虽被生擒,但魏、内黄等县仍在贼兵手中。李琼是於毒的妻弟,手中握有内黄、黎阳、繁阳三县,在贼兵中身居高职,现在没了於毒,说不定正是他趁机在贼兵中再进一步的机会,入主魏县也不是没有可能,为何死在临头?”
    “他也是这么问嘉的,嘉对他说:不错,你是於毒的妻弟,可惜你只是於毒的小妻之弟。”
    荀贞抚须大笑,调笑似的说道:“卿真知人心,会挑拨离间。”
    於毒是贼兵渠帅,现在他被生擒,贼兵群龙无首,必须要重新选出一个头领,这个新的头领十有.是於毒的嫡长子,也即於毒大妻的儿子。如果於毒的小妻无子倒也罢了,问题是於毒的小妻去年底刚给於毒生了一个儿子,这样一来,李琼的位置就尴尬了。
    他是於毒小妻之子的亲舅,又是跟着於毒起兵的元老旧人,在贼兵中的地位颇高,而且现今手握三县之地,帐下尚有千许之兵,於毒的大妻和於毒的嫡长子对他必会有所戒备,以防他趁乱内讧,拥自己的亲外甥登上渠帅之位。
    李琼的亲外甥出生时,李琼已在内黄了,他到现在都还没有见过他的这个外甥,现今於毒刚刚被擒,内黄内外一片大乱,骤逢此大变,他心乱如麻,可能还没有想到这一点,但被程嘉一提醒,却由不得他不悚然心惊、迟疑彷徨了。
    所以,荀贞说程嘉“知人心,会挑拨离间”。
    “嘉这么对他说了后,他面色骤变,却犹迟疑矛盾,对嘉说道:我向无争权之心,从将军起兵时我就跟着将军了,主母素知我之为人,肯定不会怀疑我的!”
    “你怎么回答的?”
    “於毒的大妻可能不会疑你,但你想想,於毒是在哪儿被擒的?於毒又为何来内黄?”
    於毒是在内黄被擒的,他为何来内黄?因为他怀疑李琼通敌。
    荀贞笑道:“卿之此二问乃是诛心之问!……他怎么回答的?”
    “他听了我这两问之后,哑口无言,汗水涔涔。我於是又对他说:於毒的大妻可能不会疑你有争权之心,但丈夫失陷,我且问你,於毒的大妻会不会疑你叛变?生父在内黄被擒,於毒的长子又会不会对你怀恨?”
    “他怎么说的?”
    “他仍是哑口无言,汗如雨下。嘉察言观色,知他已意动,乃又说道:嘉之主君宽容大度,求才若渴,屈己待人,心存远志,实当世之英雄,天下之鸾凤,你如果举城而降,不但可以保身全命,并且凭此献城之大功,必能获主君重用,坐享功名富贵。”
    “他就降了?”
    “他还有些犹豫,嘉於是又说:何仪,汝南黄巾之渠帅,李骧,东郡黄巾之渠帅,黄迁,冀州黄巾之余部、赵郡西山之强贼,此三人者,皆弃暗投明,先后降嘉主君,而今俱在主君帐下居高位、享富贵,尤其黄迁,尝降而复叛,而在被主君二次击擒后,主君却不仅没有杀他,反而依然信用他。宽和大度如嘉之主君者,世所罕有!降则生贵,不降则死,君请自思。”
    “他因此降了。”
    “正是。”
    荀贞哈哈大笑,展望席上,招坐在末席的黄迁上前,亲倒了杯酒,端给他,笑道:“老迁,今李琼献内黄、黎阳、繁阳降我,使我不费一兵之力而得此三县之地者,固君昌、阿邓诸卿之力,这其中却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啊!这杯酒,且请饮下。”
    黄迁接过酒,惶恐拜饮,说道:“迁昔受旧部裹挟,降而复叛,幸蒙主君开恩,得以延喘至今。主君厚恩,迁百死不能报之。”
    “当时你是被旧部裹挟的,又不是你主动反叛。此事早已过去,不必多说了。来,把这杯酒饮下,我有一事相托。”
    黄迁一饮而尽。
    荀贞说道:“李琼新降,必存不安,我欲以卿为守内黄丞,如何?”
    “守”就是“代”的意思,“守内黄丞”即“代内黄丞”。
    汉之太守权力很重,在制度上来说虽然没有任免县长吏之权,但在县长吏缺人或者县长吏不能胜任本职的时候却可以任命“守官”,代摄其事。内黄的县令早就弃官逃掉了,内黄现在无令,故此在李琼降后,荀贞为表信任,同时也是为了能更好地招降余下的於毒部众,就地把李琼任命为了“守内黄令”,现在为了宽解李琼的不安,又决定任黄迁为“守内黄丞”。
    对荀贞的这份信任,黄迁感激涕零,这么一个雄壮的汉子,眼眶都红了,涕泪顿下,手抓着地上的砖缝,用力叩头,哽咽地说道:“必不负主君信用!”
    荀贞绕出案几,把他扶起,拍了拍他的臂膀,笑道:“涕泗滂沱可不是大丈夫当所为!”亲自把沾在他胡须上的涕泪擦去,说笑道:“大好美须,岂可污於涕泪?”
    等黄迁再三拜谢,回入席中后,荀贞又亲斟酒,分别端给程嘉、刘邓、赵云、陈午、关羽、李骧,——张飞没有回来,现在内黄,他被荀贞任为了守内黄尉,辅助李琼掌内黄兵事。
    给程嘉等一一端过酒后,荀贞自斟一杯,立於席中,顾盼诸人,指着程嘉,说道:“燕赵自古尚豪侠。如君昌者,获贼帅於贼巢,复以一人之力,说降三县之地者,可谓豪侠是也。”他转对坐在席下的宣康、许季、徐福,勉励地说道,“立志当怀虎胆,求知莫畏羊肠。叔业、幼节、阿福,卿等曰后无论为官治民还是争锋疆场,均当以君昌为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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