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的信写的不算长,但也不为短,上好的纸写了将近两页。
    具体内容,大致可分为两个部分。
    前边是叙旧和讲述别情,后一部分讲曹操到了并州以后的见闻,说了些并州的风土人情,重点是向荀贞大大夸赞此州地灵人杰,向荀贞介绍了几个有名於当地的名士、豪杰,分述其不俗之处。信末曹操借用了本朝前代的一句诗,“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作为此信的结束。
    看完曹操这封信,荀贞不由暗中感叹,想道:“凡能成事之人,必能忍人所不能忍,为人所不能为。孟德还真是一个大度的人。”
    舍身处地,换位思考,如果把自身换到曹操的这个处境来考虑,若是战败於兖州的是自己,而曹操是胜利者,那么身为胜利者的曹操给自己来信,自己会不会像曹操这样不仅回信,并且观其信中,整个的言语,毫无怨忿之意,完全就是老朋友之间的叙话?荀贞还真是拿不准。
    随信有一份礼单,上写了曹操随信送来,赠给荀贞的礼物。
    荀贞看之,那礼单上写的礼物分别有:太原汾清、上党麻布,呵梨勒胡酒、乌金石、赵国兔毫笔、河东白盐等等,以及并州产的骏马两匹,能歌善舞的胡姬四个。
    礼单上的“汾清”,即后世汾酒的前身。当今之酒,好坏一眼就能看出,不好的酒杂质多,浑浊,好的酒清澈。“汾清”也者,既酒名中带一个“清”字,可见此酒之好。
    上党的麻布,闻名於外,与汾清相同,是并州本地的物产,无须多言。
    乌金石便是石炭,此物其实和赵国兔毫笔、河东白盐一样,也非是并州土产,最有名的产地是林虑县,属河内郡,其西界与并州上党郡接壤。之所以把河内郡的乌金石、赵国的兔毫笔、河东白盐也作为礼物给荀贞送来,料之,无非是因两个缘故。一个是此三郡皆邻并州,再一个特别赵国,荀贞早前曾於此任官,做过赵国中尉,故而曹操把这三样东西也添到了礼物中。
    骏马也不必多说,并州水草丰茂,是个产马之地。至於胡姬,并州北部、南部胡人众多,胡女在内地的大多数地区可能较为少见,然在并州并不稀罕。
    却这呵梨勒胡酒是什么东西?
    荀贞看了几眼,想了一想,好像未曾有听说过,就问堂中诸人,说道:“孟德送我的礼物中,有一物名为呵梨勒胡酒,卿等谁人知此为何物?”
    陈仪颇有见闻,回答荀贞,说道:“下吏闻此酒,是产自西域的一种药酒。”
    “药酒?”
    陈仪说道:“呵梨勒是一种药材,据说可治许多疾病,这呵梨勒胡酒就是以呵梨勒这种药材泡制而成的。”
    荀贞笑了起来,提着信向众人晃了晃,说道:“原来如此,难怪孟德在此酒名的旁边,特地注释,写了个‘此酒系方士所荐,言云治百病,有神效’。……西域的酒,孟德怎会有?”
    陈仪猜测答道:“并州虽然不通西域,但并、凉接壤,或许是凉州的粟特胡商有去到太原的,因被曹公得了此酒。”
    这个猜测虽不中,亦不远矣。呵梨勒胡酒的原产地是波斯和印度,不过在凉州的粟特胡商颇有自酿此酒的,曹操所得之此呵梨勒胡酒,正是凉州的粟特胡商自酿后带到并州销售的。曹操得了他帐下方士们的推荐,为治疗、缓解他的头风,就买了许多。
    荀贞点了点头,再又端详曹操的这份礼单。
    曹操送给荀贞的这些礼物,明面上说是荀贞之前给他送的沛郡特产之回礼,礼尚往来,此君子之道,可是从他这些礼物的选择上,荀贞却隐约看出了点蹊跷。
    荀贞琢磨心道:“把乌金石诸物放入礼单,又好像不止是单纯因为此三郡邻并州之故吧?”
    还有什么别的缘由?
    戏志才也从这份礼单中瞧出了古怪,一手摇动羽扇,一手抚须,笑道:“明公,曹孟德这怕是在以回礼为名,向明公示威啊。”
    “向我示什么威?”
    戏志才说道:“汾清、呵梨勒胡酒也就罢了,那胡姬,明公,曹孟德这好似是在告诉明公,他现在并州,已经把北部的胡人笼络住了,那骏马,曹孟德好似是在说,他的步骑实力也已得到恢复;而河内乌金石、赵国兔毫笔、河东白盐,……明公,你觉得曹孟德这又像不像是欲以此来告诉明公,他而下不仅在并州已经安住了身,并还有冀州之外援、河内之为盟?”
    荀贞哈哈大笑,指了指戏志才,开玩笑似地说道:“志才,不能如此度孟德的君子之腹也。”
    戏志才掩扇一笑,说道:“也许是我想多了罢。”
    荀贞嘴上说不要小人之心度曹操的君子之腹,心中却是想道:“我与你想得一样多!”拿着礼单,瞅来瞅去,寻思了片刻,也不知到底是他和戏志才多心,亦或曹操确实就是此意。
    毕竟人家是好心赠送回礼的,若是反而胡乱猜测人家用心不正,未免落了下乘,曹操可以大度,荀贞向他学习,便索性亦将此节放下,把曹操的信收好,礼单也收好,与陈仪说道:“孟德的这礼,到得及时,咱们刚到任城,礼物即到。汾清、呵梨勒胡酒,你等下拿来,今晚咱们大家一起尝尝,看看味道如何。”
    陈仪应诺。
    荀贞笑顾荀悦、荀彧、荀攸、戏志才等人,又说道:“当年我在赵国为中尉的时候,赵国的兔毫笔我着实是没有少用。此笔的确好用!后来,我从赵国离任到魏郡就任太守前,我还专门买了百余根兔毫笔带走。却到底是已然多年,这些笔早就用完了。孟德此次给我送了些来,可谓雪中送炭也。”令陈仪,说道,“把兔毫笔多取出些,分给我大兄、志才、文若、公达。”
    “大兄”,说的是荀悦。
    陈仪应诺,见荀贞没别的嘱咐了,拜辞将出,荀贞把他叫住,复又补充说道:“再还有那胡姬,给我留下两个就是,剩下的,你派人分别送到志才、奉孝的住处。”
    荀贞帐下的大吏中,最为风流的就属戏志才和郭嘉两人了。
    他俩出身原本都贫寒,又俱任侠不羁之士,现今有了权力、得了富贵,在酒、色方面,他俩便从来不肯委屈自己。陈仪带着笑,应了声是,恭恭敬敬地出堂,办荀贞的这几项嘱令去了。
    ……
    荀贞说转送胡姬给戏志才、郭嘉时,堂中众人大多皆笑,只有荀攸面现沉吟。
    注意到了荀攸的神色,荀贞问道:“公达,你在想什么?”
    荀攸回过神来,回答说道:“攸在想,适才河南尹送来的那道军报,说朝廷拜袁本初为右将军,……”
    荀贞说道:“怎样?”
    荀攸说道:“这会不会是李傕、郭汜、樊稠诸贼准备向河南尹用兵了?”
    荀贞看向戏志才,问道:“志才,你怎么看?”
    戏志才摇扇答道:“朝廷此旨,必是出於李傕、郭汜、樊稠诸贼的迫使。二袁之间,李傕诸贼此前重点的笼络对象是袁公路,袁本初则是他们最为忌惮的,早两年前,他们就胁迫天子拜了袁公路为左将军,对袁本初,则持敌视、远离的态度;而却现在,李傕诸贼一反常态,胁迫朝廷拜袁本初为右将军,……明公,以忠度之,只能是出自二因。”
    “你说来听听。”
    戏志才说道:“袁本初前年冬天大破黑山诸贼,去年又得了鲜於辅、苏仆延等与之为盟,遂在前时於鲍丘再次击败公孙瓒,袁本初的兵威声势,今非昔比,已是大振,李傕诸贼纵是仍然忌惮他,但是形势使然,也不得不笼络於他了,是缘由之一。”
    “之二呢?”
    戏志才说道:“这之二,就是公达之所虑了。”
    “哦?”
    戏志才说道:“明公,就像我等之前的讨论,河东郡地势紧要,足以制天下,李傕诸贼若欲与我军争夺河南尹,河东郡,彼等就非得先解决不可!解决的办法要么用兵打下来,要么想办法让曹孟德、王邑坐观。值此李傕诸贼与马腾、韩遂大战之后,又对峙良久的当下,动兵打下来的话,那接下来与我军争夺河南尹,他们可能就会有些吃力,因是,最好的办法无过於能够使曹孟德、王邑坐观,任由他们与我军争夺河南尹,而不作掺乎。
    “这一道拜袁本初为右将军的令旨,也许其中就有李傕诸贼的此层意图。”
    “你是说,李傕诸贼想通过这个封拜,向袁本初示好,从而再通过袁本初控制孟德、王邑,最终使他们可以无须再担心,当其与我军激战於河南尹时,其军的退路不会被孟德切断。”
    戏志才颔首说道:“正是。”
    汉家官制,武官之尊卑次序,大将军最高,次则骠骑、次则车骑、次则卫将军,再其次,即是前后左右四将军。荀贞所任的镇东将军,以及“征”字开头的将军号,换言之,也就是“四征”、“四镇”将军,实际上就在并非很久前,还算是杂号将军,只是因了海内大乱,诸侯群起,为安抚、拉拢割据四方的诸侯,朝廷遂时或会有四征、四镇的名号任给之,——“征”者,讨逆,“镇”者,镇戍,乃才於近年来,地位渐渐得到提升,俨然也成了“重号将军”,可比之大将军以下、至前后左右四将军这些老牌的重号将军,四征、四镇依然还是不及的。
    比之袁绍讨董时自称的“车骑将军”,右将军固然是低了点,但也有比车骑将军强的地方,便是车骑将军是袁绍自号的,现有了朝廷的诏拜,“右将军”则是正儿八经的,这不能说是一个很优厚的拉拢,但也算是条件差不多的一个拉拢。
    “文若、长文,大兄,卿等以为呢?”
    荀彧说道:“公达所虑,在理。拜了袁本初为右将军后,下一步,李傕诸贼的确是就有可能用兵河南尹,与我军展开争夺了。”顿了下,接着说道,“不过以愚弟拙见,对此也无需太多担忧。一则,袁本初肯不肯接受这个诏拜,尚在两可间,即便他接受了,他会不会遂了李傕诸贼的意,也在两可间;二者,仍是此前已经议过的,李傕诸贼所部而今元气颇损,没有个一两月、乃至两三月的恢复,彼等诸贼断难是大举向河南尹用兵的。”
    “志才,文若此言何如?”
    戏志才说道:“文若言之有理。”
    荀彧说道:“阿兄,当下之计,只且先去书河南尹,令张公、徐荣就此多做预备即可。”
    荀贞思索了会儿,认可荀彧的判断和建议,在此事就不再多说,顺此话头,荀贞把他在任城打算待两天等等计划,告诉了荀悦、荀攸。
    荀悦、荀攸自是没有反对之礼,两人恭谨应诺。
    谈谈说,暮色已至,今天是出不了城,巡视不了军屯、民屯和民间乡里了。
    荀悦令郡府厨房做饭做菜。
    掌灯未久,饭菜上来,陈仪果然按荀贞之令,指挥从吏把那曹操送来的汾清、呵梨勒胡酒端来,就着饭菜,众人各喝了些。荀贞品之,汾清略似后世的汾酒味道,那呵梨勒胡酒一股浓郁的药味,他却着实是喝不惯。明天事情多,荀贞没有多饮,不到二更,便就散席。
    荀贞、戏志才等依然回客舍暂住。
    陈仪是个懂事的,陈芷等皆在客舍,客舍促狭,他没有把荀贞留下的胡姬送过来,另外寻下地方安置,准备等到了昌邑,到了新幕府以后,再将她们给送去荀贞宅中。
    ——
    晚点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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