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龙观祠堂之中。
    阴森暗沉的烛光闪烁,一块块未曾彻底雕琢成型的木料散乱在地,大约是灵位的形制,剖面的纹路里沁着如血般的色泽。
    此时,青石墓碑和朱漆棺柩静静的躺在满院荒废的杂草之中,王害疯端坐在这些诡异之物的环绕之中,背对着祠堂外堂的大门,面对着祠堂内堂里的那些灵位,原本尚有几分乌黑的发丝,也彻底化作雪白,和随之也越来越深刻的皱纹,显得他身上的死意越来越重,散发出一种腐朽的衰老之臭。
    作为正常情况来讲。
    纵使北道门修行者身上表现出来的异象,不如南玄门那些人庆云罩顶、圆光环绕那么自有仙家气象,可修道祸境以后,那也是自然衣冠无尘、妙身无垢、且有异香、异声、异光相伴,但凡是修行者都能看得出异常。
    然而。
    可此刻之时,他却像是一身几近乎于劫境的功行都消失不见了,连这些本来应有的异象特征都找不到,根本就是比凡人还要更像是凡人,比尸体还要更像是尸体。
    按照古经之中的说法。
    乐声不起、身光忽灭、浴水着身、着境不舍、眼目数瞬,这是小五衰相。
    衣服垢秽、头上华萎、腋下流汗、身体臭秽、不乐本座,这就是大五衰相。
    道术的修行四境,每一步都是常人难以想象的险路。
    若说前两境的命难、人祸,相对来说,还属于是常识性范畴之内,只要停止修行就可以化解的话。
    那么后两境的地劫、天灾,就已经是彻底的踏入了常识性的范畴之外,即便未曾有意识的修行,自身的‘道’也会推动着自身向前,直到渡尽灾劫,踏入到历代天师、各大道主一流的境界之中。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众生之于脚下这颗星球也不过就是毛皮上螨虫般的附生之物,本就是无情无心无智无识的天地,又岂会刻意针对谁来生出恶意阻挠呢?
    所谓的灾劫。
    事实上,本质就是修行者走向开放性负熵系统的过程之中,踏入新的境界,无法控制自身剧增的‘质量’,坠落向更深层次的幽世时,过度干涉了天地间趋于平衡的动态流转,从而引起的一种失衡现象。
    就好像是骤然间戳破了承载着水的薄膜一样。
    伴随着白渡子身上的死意越来越沉重,达到某一个极限的时候,他坐在最低点的位置,就牵动整座囚龙观祠堂的也陷入到了更加幽深的境界之中,和天际中酝酿着即将坠落的雷霆呼应,仿佛是整片天空也要向他坠落而来,滴落下了几道零星的雷霆。
    雷霆者,乃阴阳变化之枢机,是以相薄,元始生杀之机也!
    此间,囚龙观祠堂一座座朱漆棺柩之中嘎吱作响,宛如是青黑的尸手扶在棺盖边缘,要翻身坐起,正是为阳尽阴盛之相。
    对应着天地流转的失衡现象而生的雷劫。
    乃是以刚胜柔,金克木;乃是以专胜散,木克土;乃是以实胜虚,土克水;乃是以众胜寡,水克火;乃是以精胜坚,火克金。
    而此时此刻。
    如龙蛇活物般降下的,即正是诸多神雷中,也最为克制白渡子身上阴沉死意的、两仪神雷之一的……
    ——玉枢阳极劫雷!
    “玄黄浑合,遍体更新。筋骨皮肉,来复乾坤。助道助法,赐我灵真。绵绵大力,默默通神。扫除不详,普渡仙航……”
    漫天的雷光之中,白渡子苍老而沙哑的声音从钢铁覆面下响起,他端坐于囚龙观祠堂满院的墓碑棺柩之中,望着眼前祠堂内堂之中的无数木质灵位,即便感到危险临近,也只是平静的颂唱着诡异的经文,手中变化了一下掐着的印诀。
    在那一瞬间。
    没有经过任何的动作,名为[九牛二虎大神通力]的道术就自然运转了起来,使他原本宽松的道袍也骤然间鼓胀了起来,无数畸形的骨骼、血肉、肢体,尽皆从那具被撕开苍老皮囊之中钻出!
    以白渡子为核心,整座囚龙观祠堂中的朱漆棺柩都隐隐的亮起了或青黑或血红的黯淡光芒!
    轰然一声中。
    伴随着哐当的声响,残破的棺盖被掀开,只见其中躺着的尸身,赫然都是和白渡子一样戴着钢铁覆面,不见其下真实面容,披着不同时期的新旧道袍,连通体的裸露皮肤上,也尽是皱巴巴的痕迹、仿佛被拉伸撕裂过,里面后来才填上了蠕动的血肉。
    几乎没有其他人知道。
    从很早很早之前,这个名为“白渡子”的存在,其实就已经选择抛弃了局限过大的人体,以北道门最为人熟知的丹鼎之术,和后来从长生军中得到的部分“仙砂返魂箓”相结合,将自身炼成了介于非生非死之间的魔人。
    与其说那些早就不知道替换了多少次的身躯是寄宿着意志的本体,其实还不如说那些经过道术改造的钢铁面具才是他真正的本体所在!
    漫天的雷光之中,玉枢阳极劫雷落下。
    只见白渡子因为施展道术,而从中间断成两截的脑袋,将那一套诡异经文颂唱完毕,然后后望着天空的眼睛就彻底闭上,身上的生机随即突兀消失。
    在朱漆棺柩之中,无数他曾经使用过的尸骸,紧接着产生了奇诡的变化,开裂的皮肤下,一片片密密麻麻的眼睛生长了出来,混乱而疯狂的神采一闪,血肉蠕动之中,一根根指节、、一只只手掌、一条条人臂,就像是盛开了一朵朵艳丽花朵一样,扒开皮肉,根植于底部的尸骸泥土,层层叠叠的生长为参天的大树!
    周有太牢之祭,取牲牛、牲羊、牲豕,大祀于上帝、日月。
    然。
    殊不知汤武革命,周公制礼前。
    古夏暴虐,承上古法统,尚有人祭之俗,燔烧祭天,瘗埋祭地、沉没祭水,以血食祭于鬼神!
    所谓祭龙之仪,乃以人牲为礼。
    若为祭者恐惧、担忧、烦恼,不过就是下等之祭,唯有使其激起正直、勇敢、坚毅之念,甚至是以一颗纯粹道心自发甘愿为祭,此等大祀,方是上等之品!
    那一刻。
    即便是在囚龙观之外。
    正持长刀劈开观门,刚刚踏入道观之中的越阳楼,他也看到了祠堂处骤然生长而出十几颗肢体之木,看到了意味天威的玉枢阳极劫雷,仅仅是将它们表层的血肉劈的焦黑,接下来就无以为继,而且造成伤害的部分,还被长出的全新血肉所取代!
    天灾、地劫、人祸、命难。
    不同于尚且还处于‘人’道领域之中的前两境。
    位于至关重要的分水岭之上,所谓的“劫境”,代表的正是根本不可理喻的质变力量!
    即便此刻的白渡子已然几乎身死,而从他的躯体之中苏醒过来的那条漆水孽龙,也只是纯粹的意志,可借助这些只不过祸境的尸骸为用,‘祂’也是迅速调整了过来,变化出相对应的形态,反过来克制了这道宛如龙蛇般蜿蜒而下的玉枢阳极劫雷!
    死物像是活物,活人像是死人?
    不!
    活人成了活人,死物还是死物!
    轰隆!
    借着残余的几分的雷光,踏入囚龙观中,蓦然抬头的越阳楼也看到头顶的云层似乎在酝酿,又是一道劫雷那祠堂中从天而且的十几颗肢体之木。
    这一次,从云中降下劫雷,似乎不同于原本单纯的玉枢阳极劫雷了,感受到祠堂中的变化,也变得幽幽暗暗,格外神秘莫测。
    一重劫是一重关。
    越是积累深厚的修行者,进阶时所伴生的劫数也越发庞大。
    为如今踏入劫境的机会,白渡子在无功县预备谋划了十七年,更有漆水村中封存的孽龙尸骸作为资粮,其本就应该早早晋升,可却仍然选择继续蛰伏,直到现在,此刻这已经从阳极劫雷衍生至两仪劫雷程度的劫数,毫无疑问就能完全说明他根基的恐怖!
    楼观道的人。
    越是接近死亡也是越接近大道。
    此时白渡子将自己的一切以古老仪轨祭于逐渐复苏的孽龙,这具躯体遭到雷劫洗礼,濒临死亡之境,还没有被彻底消化的他,介于将死未死之间,也就自然迅速向着劫境拔升!
    “他妈的,原来如此!”
    感到头皮发麻的危险气机接近,越阳楼心里道了一声,看到这副场景的一瞬间,结合之前掌握到的信息,就瞬间明白了自己这便宜师傅的打算。
    借孽龙意志上身挡劫,本身则生死之间参悟道理玄妙。
    如此“斩我”,如此“见道”。
    待到劫波平息,纵使未有漆水村那炉返魂复生大丹,重新唤回残魂、修复残躯,受了劫雷道伤之后,尚未来得及吞下白渡子这个祭龙之仪最后祭品,也没有完成最终的复生步骤的孽龙,便是就和蜕变完成的他半斤八两罢了,足够有时间慢慢来夺回躯体!
    “他相信这番劫数也不可能彻底杀死孽龙,最后只不过是伤重而已。所以,才要我最后前来囚龙观挥下定然的一刀,斩落头颅,确保谁也没有操控躯体的机会,只能在同一起跑线上起跑!”
    念头转动间,撞破道观几堵墙壁前进。
    越阳楼骤然抬起头,只看到四周云层震颤,幽光摇动,晦暗无奇的两仪劫雷之下。就只见那个祠堂中的‘白渡子’抬起头,迎着漫天的雷光,嘴角诡异的上扬起一抹笑容。
    他要做什么?
    踏入到劫雷余波笼罩的范围内之前,越阳楼看见了这样一幅画面。
    天空上滚荡不休的两仪劫雷还未曾落下,而‘白渡子’却是将右手捏成爪状,朝着盖顶的乌云,抓扯,似是要把劫雷拽下一样!
    他……
    在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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