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真是……好生难看的一副神色。
    康绛雪被这突兀的一下搅乱心绪,猛然间心神归位,回头便推了杨惑一把。杨惑向后退了一步,脑中却像是忽然被打通了什么关窍,一种近乎可笑的猜测在他心中冒出头来。
    刚刚旁观那老太医对小皇帝的一番说辞,杨惑显然是当热闹来看的,从没有丝毫当真,然而此刻看到小皇帝匆匆掠过的神色,他却是忽然在其中品出了一些之前完全没有多想的东西。
    杨惑仿佛没有看到小皇帝升起的怒火,微笑道:“不过是一番糊涂话,陛下何至于如此在意?难道当真有喜了不成?”
    说着,他不等小皇帝回话,又微笑道:“若当真有喜,也不知是谁如此大幸,竟能做陛下腹中之子的父亲。”
    这话听着像是玩笑话,却处处都透着试探和刺耳。康绛雪已是完全回过神来,冷笑一声,尽量不动声色如同往常一般骂道:“你听听自己说的是什么话,宁王殿下成了孤儿,脑子也跟着瘫了?男人还能有喜,朕看你不如和那太医搭伴行医去吧!”
    杨惑没应声,没动气,看脸色也是不置可否。小皇帝也不知道这人到底认真了没有,他心力不足,没精神再和杨惑僵持,只对车夫道:“走!”
    随后又不许杨惑上车,斥道:“宁王殿下自己想法子回去吧!”
    不再管杨惑是什么反应,小皇帝带着海棠和郎卫们浩浩荡荡离去。车帘隔绝了杨惑的身影,康绛雪的身体像是被抽空了力气,海棠叫他好几声他都没有立刻集中精神。
    “陛下,陛下?”
    康绛雪皱眉道:“什么?”
    海棠的声音这才在耳边逐渐清晰:“我们去哪里?回宫吗?”
    康绛雪摇头道:“不回宫,朕要见一个人。”
    驿馆和目的地离得不远,没多久便到了。
    在这个名为刑狱司的地方,里里外外的人都比驿馆的人心明眼亮,小皇帝一露面,外间的人便认了出来,恭敬地将小皇帝直接领去内堂。
    内堂之中,早有一个人在,熟悉的红衣因为天气回暖换得薄了许多,勾勒出的腰身体态也比寒冬里的要清晰。
    这人浑身冠着妖异之名,泛着轻薄之态,随意一瞧,只觉得和背景里刑狱挂钩的庄严肃穆并不相配。
    但康绛雪却知道,这地方是最适合苻红浪的所在。自从苻红浪掌了刑狱,那些折磨人的兴趣爱好都有了发挥的好地方,积年堆压的案件近来大批量被清扫,从牢房里抬出去的人也成倍增加。
    苻红浪乐在其中,除了上朝看小皇帝,其余大部分时间都泡在这里。
    而他在的地方,空气稀薄,近乎泛着血腥气,若不是情绪升到一个临界点,康绛雪绝对不会主动找来,而现在,事情突然的转变让小皇帝的心中充斥着一股焦虑、急躁,满得快要溢出来,无处可以发泄。
    苻红浪本在椅子上歪着发呆,看到小皇帝进来摘下帷帽露出面孔,眼睛霎时便亮了亮,弯出了一道心情大好的弧度:“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荧荧竟然会到臣这儿来。”
    苻红浪的声音透着喜意,听着很容易让人觉得热情,他似乎想要多说几句,却被口腔里什么东西拦住,于是微动舌尖,从嘴里吐出几颗细碎的果核,自言自语道:“最近在戒烟草,嘴巴空得厉害。”
    康绛雪并不搭苻红浪的话,只眼神冷冷望着苻红浪,两个人不用多说,小皇帝为何而来早已从彼此对视的眼神中尽数流露。
    苻红浪自是一眼便看到底,由是笑容越发深了,近乎有些愉悦道:“臣还在想荧荧什么时候才会发觉。”
    苻红浪边说边起身靠近过来,笑眯眯打量着小皇帝的脸:“真迟呢。”
    他应该已经等待这一刻很久很久了,激动、兴奋,又是探究又是认真道:“你不开心吗?”
    苻红浪的欢愉和小皇帝的怒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康绛雪胸口里那股躁动几乎要控制不住,他一字一句道:“被下了生子药,会有男人为此觉得开心?”
    苻红浪道:“荧荧看重盛灵玉,当盛公子是比性命还要重要的东西,臣助人为乐,助陛下一臂之力,怎么?难道怀他的孩子不好吗?”
    终于说破了,康绛雪哑然一刻,心里头重锤落地的同时亦觉得苻红浪前后的逻辑简直让人无法理解。
    苻红浪显然并不这么认为,他缓慢耐心地摸了摸小皇帝的脸颊,若有所思道:“莫非是臣会错了意,不是他的……是旁人的孩子会更好一些?”
    康绛雪被苻红浪一碰,皮肤上感觉宛如被爬虫爬过,一阵阵犯冷,他触电一般躲开,绷着的情绪在一刻冲破了闸门。
    他前所未有地冷静下来,道:“我只问你,你当初说的,要从我这里取走的那样东西——”小皇帝停顿了一下,方问道,“到底是什么?”
    苻红浪沉吟一声,语气里兴致浓烈,说出的话却叫人浑身发凉:“荧荧觉得呢?”
    康绛雪虽只有几分小聪明,但到底不是个蠢人。
    答案不言而喻。
    从意识到自己有喜开始就悬在心口的刀露出了光影,那些后知后觉的怀疑是真的,不是他凭空想象出来的恐惧。
    ……苻红浪要这个孩子。
    “助人为乐。”康绛雪像是被人攥住了喉咙,一时无声,好半天才艰难万分吐出讽刺,“你那么好心,怎么不把自己杀了给我和盛灵玉助助兴?”
    苻红浪微微一顿,细长的眼睛转瞬弯起,胸腔震动,完全止不住地笑起来。他向小皇帝伸出手,像一根绳索,系在了小皇帝的手腕上,一寸寸往自己身上拉:“荧荧果然是荧荧,这般有趣,谁都无法和你相比。”
    ……
    康绛雪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刑狱司出来的,苻红浪并没有纠缠他太久,摸了两下他的肚子就放开了他。
    不过虽然只是两下,感觉却像是抽空了小皇帝的血槽,理智上康绛雪很清楚苻红浪不会在这一刻对他做什么,但那种被掌控被威胁的感觉如蛆附骨,每一秒都叫人痛苦万分。
    回宫的途中,小皇帝一言不发。
    海棠也是慌里慌张,瞪大了眼睛不敢说话。
    她和小皇帝一起进的刑狱司,当真没有故意偷听,但大门就那么宽,她不小心听到了那么一点点,随之而来的信息量冲击了她的世界观,让她满肚子话想问又一丁点都不敢问起。
    有喜???陛下真的有喜了?那老太医没说谎?
    但是、但是……陛下是男的啊!她天天伺候着,这点还是清楚的!
    沉默着回到宫中,迎接小皇帝的是平无奇劈头盖脸的一通“臭骂”,瘟疫期间私自出宫,小皇帝简直是要了他的命。
    教训皇帝需要有度,平无奇刚好对此分外熟悉,一边诊脉一边说话,好半天才松了口气。
    以往康绛雪每次都老实承认错误,乖乖听着直到平平冷静下来,这一次却没等平无奇骂两句,便出声道:“平平,朕心口疼。”
    平无奇板着脸道:“陛下今天装可怜也没有用,必须……什么?陛下胸口疼?……随奴才回殿里看一下。”
    康绛雪摇头,但没精神解释,叫平无奇不用跟随,自己回了内殿。
    平无奇心头疑惑,询问似的望向海棠,成功获得一双急切想要倾诉的眼睛,两人压低声音交流起来。
    康绛雪不用细听两人说什么,也能猜到几分,只是他心中太乱,除了独自静一静,什么都无法在意。
    天色在这一来一回间早已黑下来,小皇帝吹灭了房间里所有的灯火,让自己躺在这片空荡荡的黑暗中。
    他怀孕了。
    过了这么久,肚子都快大了,他这个当事人才知道。
    平无奇最近时常提醒他注意饮食注意动作,又欲言又止话里有话,想来过年那夜诊脉的时候便已经发觉,既然发觉却没有告诉他,除了受别人的叮嘱,康绛雪想不到别的答案。
    所以这意味着……盛灵玉早就知道了。
    可过了这么久,盛灵玉都没有告诉他。
    康绛雪自觉已经冷静下来,心绪却仍沉浸在混沌之中,那些他努力压制的,突然发现自己有孕的冲击,被杨惑怀疑时被迫扛起的警惕,苻红浪恶鬼一样的威胁,全都一股脑地涌上来,叫他混乱不堪。
    小皇帝在床上缩成一团,听到门外传来些许脚步声。
    他只当是平无奇来了,并无反应。脚步声临到门口,他忽地听到其他郎卫的呼声,唤道:“盛大人。”
    第122章
    盛大人。
    盛灵玉回来了。
    如今的时局正是瘟疫横行,安置灾民是盛灵玉职责所在,他本该事务繁忙完全脱不得身,这个时间却回宫一趟难免令人吃惊。
    不过康绛雪细一想,也很快领悟盛灵玉回来是为了什么——小皇帝今天不顾郎卫阻拦出宫,盛灵玉怕是惊急交加,哪怕这种关头也要拼死拼活赶回宫一趟。
    盛灵玉就是这么重视小皇帝。
    他比紧张任何事都更夸张地紧张他的安危。
    小皇帝应该开心的,但这一回,他偏偏没能为这个认知变得像平时那样单纯欢喜或感动。
    相反地,康绛雪泛起一阵心慌,下意识地想要躲避,奈何在自己的寝宫里,小皇帝没有躲藏的可能,只得在盛灵玉推开门的瞬间紧紧闭上眼睛,用并不高明的装睡回避和盛灵玉有可能发生的一切交流。
    房间里静悄悄的,盛灵玉为屋内的黑暗顿了一下,体贴地放轻了脚步。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来到小皇帝床前,不再响了。
    康绛雪闭着眼睛,隐隐能感觉出盛灵玉站在他的床头,默默地望着他。
    眼睛虽看不到,但他能闻到盛灵玉身上那股浅浅淡淡的梨香,小皇帝心里头更乱了,努力控制呼吸均匀,可惜不得其法。盛灵玉自小学武,想来这样拙劣的伪装根本瞒不过盛灵玉,然而即便如此,康绛雪仍继续装下去,没有睁开眼做任何反应。
    就这么静静地过了一阵,每分每秒都被拉得很长,耳边传来了细碎的动静。盛灵玉在床边卸掉外衣和斗篷,贴着床边躺了上来,紧挨在康绛雪身后,隔着被子抱住小皇帝。
    盛灵玉的气息就扑在康绛雪的脖子上,小皇帝皮肤一颤,瑟缩了一下。
    这细微的反应已足够将他醒着的事实明晃晃地显露,康绛雪微顿,还是像没有被发觉一样继续安静。
    不说话,不回头,以沉默在彼此之间拉开一条线。
    盛灵玉在这接连的无声中察觉到了什么,他没有开口,抱着小皇帝的双臂一点点收紧。
    康绛雪没听到只言片语,却感觉背后有一种强烈的情绪涌来,像是想要迫切地拥紧,又矛盾至极地小心翼翼,不敢冒犯用力。
    康绛雪忍不住想:盛灵玉对待自己,真就像对待什么珍宝一样。
    捧在手心里,捧到极致了。
    可明明盛灵玉看重他到这种地步,康绛雪却再也无法像之前那样安心。小皇帝想不通很多事,偏已经不敢开口去问,就和现在横行的瘟疫一样,他不知道怎么跟盛灵玉开口,因为他现在已经恍然间发觉,他总是扬言自己对盛灵玉了若指掌,而其实……他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了解盛灵玉。
    盛灵玉在想什么,在做什么,他都不知道,他也没有勇气去探究。
    他退缩了。
    他怕他问出了口,会发现更多他不知道的盛灵玉,会发现一直以来自己是多么自以为是,嘴上说着了解盛灵玉,其实都是他仗着穿书者的既定印象,他从没有好好睁开眼睛去看真正站在他眼前的人。
    认识了盛灵玉这么久,他到底在干什么呢?
    康绛雪又想到了这个孩子,现在在他肚子里的孩子。
    康绛雪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取向,也没有过领养孩子的想法,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的生命中还会出现这样的选项,苻红浪之前问他开不开心,他嘲讽回去,现在静下来再次问自己,依然给不出答案。
    开心还是不开心,小皇帝不清楚,唯有担心,迷茫,恐惧,来得格外鲜明真实。
    康绛雪很害怕,他太怕了,这深宫之中,他怎么生这个孩子?怎么护住这个孩子?苻红浪费了那么多心思,定然说到做到,若孩子生下来的结局注定是不好的,那他要怎么办?
    想着想着,康绛雪手不自觉地移到小腹上,身体瑟缩,微微颤抖起来。
    这阵颤抖传到了盛灵玉的感知中,盛灵玉的瞳孔微微扩散,忽然间他在夜色中坐了起来。
    周围很黑,盛灵玉不足以完全看清小皇帝,但他的视力超群,可以辨认出小皇帝捂住小腹神色痛惜的轮廓。
    一瞬,无尽的凉意渗透到他的骨髓之中,不用康绛雪说些什么,盛灵玉也已经意识到——小皇帝知道了。
    于是这一次,就连盛灵玉也微微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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