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红浪走了,离去之前,摸了摸小皇帝的头,当作抚慰。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在意过自己的身体有什么变化,反倒衬得小皇帝有些反应过激。
    康绛雪在床上出了一身汗,自己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热的,一个人坐了很久稳定心跳,叫人送来湿毛巾擦身。
    不久,丫鬟们送来新的衣衫,康绛雪换完了衣服,恍惚想起来晚上小玉还没有吃东西,伸手摸了摸,枕边空无一物。
    康绛雪大惊失色,询问丫鬟道:“小玉呢?”
    门外大片大片的都是毒花,兔子这种生物跑出去随便吃一口就能一命呜呼。
    丫鬟安抚道:“贵人莫慌,奴婢没瞧见小玉下床,许是就在被子里。”
    康绛雪掀起被子瞧了瞧,果真在被子里看到了那只白团子,心里一松,对着毛球用力摸了几下。
    小玉似乎有所不适,在小皇帝手底下抖了抖,忽然,从肚子底下的皮毛中掉下了一张纸条。
    纸条——
    康绛雪瞳孔一缩,电光石火之间,眼疾手快地将纸条握在了掌心。这边刚握住,丫鬟便看过来,扫视了一圈。
    自是一切如常,小皇帝的手心渗出了汗水,声音却没有任何异样:“我累了,下去。”
    丫鬟们点头应下,照常留下了几个人守在床帐外。待外间安静下来,小皇帝埋头在被子中,无声地打开纸条,纸条上写着短短的一句话:明日午时,静待,勿食。
    ……
    小皇帝一夜未眠,在经历大惊大惧大悲大喜之后,临到重要的时候,他反倒头脑格外清醒冷静。
    他心生期待,但又没敢有太多期待。在等待的时间里,他比自己预料的更好地维持住了平常该有的样子,没叫人看出一点破绽。
    次日午时,小皇帝以没胃口为由没吃递上来的饭菜,约莫着过了小半个时辰,外间出现了小范围的吵闹。
    不久后,房间里进来两三个衣着低调的男子,快步上前扶住小皇帝的手臂道:“时间紧迫,陛下,我们得快些。”
    虽是获得营救,小皇帝没有忘记确认对方的身份以防万一。为首男子拿出了郎卫腰牌,担心仍不能取信于小皇帝,又蹭了蹭做过掩饰的脸:“陛下许见过属下这般模样……”
    康绛雪打量两眼,对那容颜有极大的熟悉感,心念闪动,问道:“之前护送朕离宫的那个小郎卫……”
    为首男子道:“是属下的同胞弟弟。”
    “……”
    如此这般,身份如何还能不确认?康绛雪没再吭声,抱上小玉在几人护送之下快速出去。
    外间横躺了许多人,有的昏睡,有的死亡,这副场景有些和他被劫持而来的那天满地尸体的画面重合。
    由是即便是就要逃出生天,小皇帝亦无法产生多少欢喜之感。他走之后,这群人,多半都要死在苻红浪手里,但他没办法,他不能不逃。
    一行人上了马车,走出几里,换车,再几里,再换车。
    路上并没有遇到追兵,康绛雪心头一松,却心有余悸:“我们便这般脱身了……会不会太容易了?”
    郎卫们同时沉默,少顷,领头的郎卫才道:“不容易……陛下不知,找到这个地方,找到这个时机,我们已经死了多少人。”
    小皇帝哑然,自责愧疚种种沉重的情绪一拥而上,他自知自己太过失言,并未出声。
    说完话的郎卫也觉得自己失言,顿了顿补充道:“苻国师太过机敏,怕也用不了多久就会知晓,若他马上搜城,我们恐怕走不了太远,陛下的担忧无错,确实要快些安置才好。”
    说到安置,小皇帝重新振作起来,被劫了这些天,终于得以询问道:“盛灵玉如何?他还好吗?”
    郎卫神色凝重,思及盛灵玉,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最后只能道:“大人他……不太好。”
    “不太好”三个字,比什么话都更适合描述盛灵玉,康绛雪光是听着,心里便觉得压抑不适。
    他落在苻红浪手里这么久,不敢想象这段日子盛灵玉是怎么过的。
    小皇帝问道:“我们现在去哪里?盛灵玉可在?”
    郎卫们面面相觑,似是猛然间方反应过来:“……陛下还不知道吗?”
    康绛雪茫然道:“知道什么?”
    郎卫细一反应,后知后觉出来小皇帝与世隔绝,恐怕什么都没有被告知,斟酌了一下禀告道:“盛大人如今并不在京中,南疆有战事,盛大人被国师派往边陲数日有余,昨日更有消息传来,说盛大人在南疆败退两城,还……”
    “说。”
    “还受了些伤。”
    康绛雪耳边轰鸣一声,比自己孕吐之时更觉头昏眼花:“他受伤了?!伤在哪里?严重吗?”
    郎卫凝重道:“消息滞后,也未细说,属下等也不知。”
    看小皇帝脸色苍白,郎卫担忧不已,忙劝道:“陛下莫急,盛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定然不会有事,倒是如今,陛下的安危才最为重要,苻国师一手遮天,回宫等于自投罗网,不如先藏匿一阵,等盛大人班师回朝……”
    话未说完,康绛雪打断道:“不,不在皇城中躲藏,我们出城。”
    郎卫纷纷一愣,小皇帝决定道:“朕要去见盛灵玉。”
    第132章
    若是盛灵玉在皇城,小皇帝的决定多半会被否决。
    偏偏盛灵玉不在,郎卫们碍于小皇帝的身份,加之留在城中要面临一波强势搜捕,而藏身之处现在还未定……
    几人面面相觑,都应道:“是。”
    苻红浪势力庞大,不容他们有丝毫懈怠,混出城去显得极为刻不容缓,小皇帝情急之下不得不进行一番乔装打扮。
    郎卫们本就尽量低调不显眼自不必说,康绛雪一个大着肚子的男人却是过于惊世骇俗夺人眼球,最好也最稳妥的办法是扮作妇人,把有孕这一“缺陷”合理地圆过去。
    郎卫们面对皇帝之尊,多有担忧:“情况特殊,只怕是、只怕是要委屈陛下。”
    康绛雪倒顾不上那么多,快速扮上女装,又为求自然梳了妇人髻,上了些粉。因小皇帝身形不算高大,模样也属五官精致一类的,这一番操作下来,倒也颇见成效。
    除了身上藏不住的金贵之气,打眼一看便是个美貌的官家少妇,总算比夏日里全副武装要平常许多。
    郎卫们纷纷改换称呼,称小皇帝为“夫人”,随即以出城采风为由,混在百姓中准备出城。
    出城检查,康绛雪一直憋着一口气。守卫撩起车帘看人时,他匆忙装作小憩,托着显怀的腹部,露出打扮过的小半张脸。
    这般女子伪装成功起了作用,守卫瞧了一眼,只当是哪家的有孕贵妇,丝毫不敢多看,确认车上只有一人便痛快放行。
    皇城的大门是一道坎,踏出这道坎,就是一个好开头。此时距离小皇帝从苻红浪手里脱身,不过两个时辰。
    小皇帝和郎卫们俱是松了一口气。
    不过饶是如此,躲避追兵以防被发现的事实还是没有改变。众人不敢放松,也不欲耽搁,匆匆隐藏行踪换路而行,往南疆方向赶去。
    路上,康绛雪担忧盛灵玉,内心火烧一样焦灼,寻觅机会询问:“南疆起战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被苻红浪劫走之前,一切还好好的,杨惑已经去了南疆,按道理不该打起来,更不该打得如此激烈,连盛灵玉都要去前线。
    郎卫闻言皱眉,想起了什么,叹息一声道:“陛下有所不知。”
    在小皇帝失去踪迹的这段时间,外间朝堂上变幻莫测,然而谁都没想到,这变故并不是出在国内,而是出在了云国那一头。
    云国在定朝死了两位皇子,大家都聚睛关注云国在外交上的动向,却不想就在两位皇子回国风光大葬后,云国的老皇帝没过两天紧跟着也去了。
    老皇帝一死,云国国内出现了大规模的震动,七八个年轻有竞争力的皇子围绕皇位进行了角逐和厮杀。
    一番内斗之后,一位出身不高的皇子杀出重围,登基称帝,换了新年号。
    按理来说,云国换皇帝这种事也还不足以震动定朝,偏不料这位新帝格外激进好斗,登上皇位的第一件事不是稳定朝局,而是对定朝开战,直接打了杨惑一个措手不及。
    宁王被困在边陲小城断水断粮足足半月,险些被云国围杀,直到盛灵玉被派去支援才获救,如今一齐后退了两城。
    ……
    康绛雪听到云国老皇帝死了便有预感,后面听到出身不高的新帝还是忍不住:“那新皇帝排行多少?叫什么名字?”
    郎卫对小皇帝点点头,证实了康绛雪的猜想:“排行十三,名唤姬临秀。”
    姬临秀?!
    是姬临秀在搞事?!
    康绛雪胸腔震动,惊讶气愤之外,心中又觉得疑惑。
    奇怪……
    姬临秀弑父弑兄弑弟去做皇帝自是一点都没问题,但登基后立刻反水开战,怎么想都超出了康绛雪的理解范围。
    姬临秀当然不是个好东西,可这一切……接二连三的动作,有些太急了,不像姬临秀这种擅长蛰伏之人的作风。
    更何况自己的位置还没坐稳立刻便要开战,不符合常理,好斗和激进,从不是能与姬临秀匹配的形容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姬临秀他脑子进水了吗……
    康绛雪茫然无解,心里的焦灼感不降反升。
    自知道盛灵玉受伤之后,小皇帝一直如此,心时刻高高吊着,时不时地阵阵心悸。
    郎卫们虽然极力在路途中照顾小皇帝,但为了不引人注意,为了保证安全,康绛雪仍免不了有时风餐露宿,受了一些平时没受过的磨难。
    小皇帝的脚被鞋子磨破,丝丝缕缕地发痛;天气闷热,食欲也不好,要么吃不下,要么吃什么吐什么,害口严重;夜里更是睡不着,整夜整夜地在马车上发呆。
    在路上折腾数日,小皇帝以往圆润白嫩的脸颊迅速清瘦下去。
    说来这些折磨对于康绛雪而言其实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苦,他能感觉到,他身边所有的人都很努力在不让他吃苦。
    但即便如此,架不住这一切不适在小皇帝怀孕期间累加,怀孕对康绛雪的影响太大,他的脾气来得又猛又快,有时候甚至想大吼大叫,可他知道不可以发脾气,于是硬是憋着,不给旁人添麻烦。
    一日日过去,在漫长的不知道盛灵玉安危的奔波中,小皇帝的头脑被盛灵玉占满,他前所未有地、如此专注地用大把大把的时间去想一个人。
    日复一日,他太想念盛灵玉了。
    他想知道盛灵玉的安危,想和盛灵玉说一说话,他想告诉盛灵玉,他最近过得有多么不好。
    他被苻红浪欺负,他吐得没力气,他的脚好疼,他有那么多委屈,没人可以诉说。
    被苻红浪囚禁的时间里,小皇帝其实也在思念盛灵玉,可他一直没有表现出分毫,即便每天都活得战战兢兢,依然咬紧牙关不在苻红浪面前示弱。
    他根本没那么洒脱,也没那么坚强,无论是和盛灵玉分别之前的冷淡,还是和盛灵玉分别之后的只字不提,都只是因为他在忍着。他忍啊忍,在如今这段分别之中,再也忍不住。
    那些许许多多的纠结,现在都不再重要。
    他没有资格去评判盛灵玉,没有高贵的品德去断言大善大恶和是是非非。当他问他自己,寝食难安奋不顾身到底想要什么?
    答案还是没有改变,他喜欢盛灵玉,他爱着盛灵玉。他这样一个人,太渺小,也太平凡,平凡的人,本应该简简单单,直来直去地活着。
    小睡一阵,马车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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