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阳坊位于东市以西、平康坊以南,繁华热闹不啻平康坊,就是这么一处金贵之地,光是独孤府就占了全坊四里中的北里,也由此可见独孤家所受恩宠。
    府内主厅气象森严,各种精美的楼台亭阁密布花木从中,缀金叠翠、盛加雕饰;又有山池别院、山谷蔽亏,势若自然,仅是一面人工湖便占地两百亩,湖中神山仙岛遍布,在夕阳映照下,后花园格外美丽。
    身穿一身麻布短衣独孤顺在弟弟独孤陀的灵前上了一炷香,便拄着拐杖向书房走去。
    贺若弼刺杀案引出了独孤家勾结突厥、扣留军情、伏击长孙晟等恶劣事件,在猝不及防的变故中,独孤陀揽下了一切罪责。
    他以自己的生命名声,以及独孤家第六房的前途命运,换取了整个家族的安然无恙。
    但此事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子孙两辈都无人知晓。
    独孤陀诅咒过独孤皇后,虽然杨坚和独孤皇后都没有在意,可以令许多关陇贵族不敢与独孤家走得太近,使独孤家一统关陇贵族的机会因此错失,所以独孤陀在独孤家从来就不受人待见,如今见他死了,一些子侄表面拜祭,心中实则唾骂不已,骂他自作自受、害人终害己,完全不知他是家族而死。
    独孤顺知道真相,更知道这起事件是自己使人干的,但却不能不敢在族中为独孤陀正名,心中痛苦异常。
    这几天京城局势混乱,也使心中颇不安宁,他倒不是因为灾民对四坊造成的破坏,那里固然也有独孤家的店铺,但是对于家大业大的独孤家来说,不过是不起眼的小生意罢了,他心绪不宁是因为粮价上涨。
    独孤家垄断了北方大地的粮食生意,在京城的储备粮共有两百多万石,然而斗米涨到一百三十文时,京城却无米可卖,如果有人状告独孤家图谋不轨、想挑动京城百姓暴动和灾民暴乱,一直想对付关陇贵族的杨坚,定然令独孤家灰飞烟灭。
    好在处理这起事件的人是雷厉风行、军政双全的杨素,他只用两天时间就把京城动荡的局势平息了下来,要是换成一介胆小怕事的庸官,这起“突发”的事态势必进一步扩大,要是粮价必将节节攀升;身为天下第一粮商的独孤家便格外“耀眼”,而那时,没有人状告独孤家才有鬼了。
    也是这起事件,令独孤顺做梦都想粮食生意这个烫手山芋割让出去,而买家便是关陇贵族中的元家。
    元家眼馋独孤家的粮食生意已久,之前独孤顺决定将粮食生意卖出时,首先考虑的对象便是元家,只是他想在最后大赚一笔,便在价钱上始终不松口,使这场谈判一直拖到了现在。现在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却是不敢再拿捏了。
    等他走到书房门口,一名正在与独孤整儒雅青年连忙起身行礼:“小侄元敏拜见世伯。”
    元敏是元寿之子,也是元氏家主元胄之侄,长得文质彬彬,十分机敏狡诈,尤其善于策划各种阴谋,深得家主元胄的器重。
    元家在贺若弼事件中,也受到了牵连,不过仅仅只是私藏武器装备这一节,而且关陇贵族各个门阀都私藏大量武器,在朝堂上也是公开秘密,但由于元家被贺若弼捅了出来,且数量远远超过朝廷之规定,令元家成了出头鸟,最终元岩站出来当元家替死鬼,将这起事件给了了。
    “贤侄免礼!”独孤顺坐下来,便问道:“贤侄此来,可是为粮店之事?”
    “粮店只是其中之一。”元敏拱手说道:“主要还是请世伯帮忙。”
    “贤侄指的是何事?”独孤顺问道。
    元敏略一迟疑,沉声道:“圣人为了资助杨集安民,答应调给他两百万石粮食,这本来是从关中广通仓调粮过去的,可是杨集却说广通仓路途遥远、搬运成本巨大,要求从岐州、泾州、原州、渭州、秦州、灵州官仓调粮,这样可以节省时间和运输,圣人也答应了。此事,想必世伯也听说了吧?”
    “听说了!那又如何?”独孤顺疑惑的问道。
    元敏在独孤顺面前没有避讳什么,说道:“据我所知,关陇各州的官仓都被倒卖了,有的被卖掉一部分、有的被倒空,这六个被杨集点名的州,都存在这个问题,六州主官的家族现在都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急须粮食去这亏空。而渭州刺史乃是家叔元善,渭州官仓的账目是六十万石,这些都要运去凉州,而官仓之内只有八万石。”
    大隋在各地都建有官仓,有是一州一个、有的是几个州共用一个大官仓。
    有的官仓是防备本地及周边地区灾荒,有的是作为边军配给储备。粮食到了储备年限便上报朝廷低价粜出,再以市价籴入新粮储存。周而复始,一些官员的贪欲就渐渐滋生了。
    如果等粮食到了储存年限再粜出,那价格肯定不高,于是很多地方管粮仓官员和当地主官想到朝廷反正也用不上这里储备粮,便在青黄不接之时以高价倒卖一手,等秋收过后,再以低廉的价格籴入新粮补齐。
    但有些有背景的官员更过分、更胆大。
    他们把新米卖光以后也不补齐,然后年年收上赋税年年卖光,等到储备年限再上奏朝廷请求以陈米的价格粜出,以陈米的价格把钱上交朝廷即可,从中靠差价就能赚个盆满钵满。
    而元敏专门提到的渭州即是陇西郡,这里有一个重要的粮仓,虽然渭州本身是产粮重地,但收上去的租庸调其实并没有六十万石,主要是它身为河湟地区的大后方,所以被当作河湟地区的后勤重地。
    河湟地区也就是后世的青海东部和甘肃南部,一部分属于吐谷浑,一部是凉州治下的鄯州、廓州、洮州、河州、兰州,前面三个州都与吐谷浑接壤,是大隋防御吐谷浑的第一道战线,而河州和兰州则是第二道战线,朝廷为了战备需要,便准备在这里兴建一个大粮仓,但考虑到河湟五州离吐谷浑太近,为安全起见,便将这个战备粮仓建在了渭州,不仅囤积渭州百姓上交的赋税,连河湟上交的赋税也陈放在这里。
    可是从建国以来,这个大粮仓就没有发挥过作用,哪怕是关中发生大旱灾的时候也没有,因为从这儿到关中直线距离虽然比较近,可是干旱发生时,渭水通不了粮船,如果走陆路运去关中,还不如从中原漕运有效率。
    于是背景大的渭州刺史元善便采取了卖光也不补齐的手段。而剩下的五万石也是为了应对检查所用,若非如此,早就卖得一石不剩了。
    却不想,夜路走多终于闯到鬼。
    朝廷这次要把渭州仓六十万石一律搬光,五十五万石的巨大亏空若是补不上,或是在补亏空过程被朝廷发现,元善被砍肯定是避免不了,但此事非他一人能够完成,还涉及到渭州上下官员,而负责倒卖的,则是元家商队。
    元善或许不会供出元家商队,但其他官员能不供吗?而供的结果就是整个元氏家族遭殃,要是再查出粮食是卖给吐谷浑,那后果更要严重百倍。为今之计,也只有天下第一粮商能够帮元家度过这个难关了。
    独孤顺沉思片刻,缓缓的说道:“独孤家有的是粮食,而且全部是上好的江南稻米。关键是你们元家可以在短时间内,神不知鬼不晓的运到渭州吗?”
    “运输之事还得请世伯用贵府船队帮忙!”元敏苦笑一声,说道:“若是世伯愿意帮我元家度过这次难关,我们不仅以市价购买这五十五万石粮食,还将买下贵府粮店,价钱的话,在世伯所说的基础上额外加三成,以酬贵府之恩。”
    独孤顺顿时哭笑不得,他都想降三成了,谁想到元家为了寻求独孤家的帮助,主动加上三成。沉吟半晌,冠冕堂皇的说道:“关陇三派已经达成同气连枝的共识,大家现在就是一家人。元家如今遇到困难、需要帮助,我独孤家义不容辞。贤侄回去告诉元胄贤弟:就说咱们还是以之前的价格交易吧,至于这三成酬谢,休要多提,否则便是不当独孤家是一家人。”
    元敏原以为独孤顺会落井下石、借机加价,不料独孤顺这般仗义,令他心中感激万分,他上前深施一礼:“多谢世伯仗义相助,小侄一定如实将原话告诉家主。”
    “那就这样吧。”独孤顺微微一笑:“我今晚就让人把粮食送去渭州。不过最近风声紧,且时间紧凑,单靠我独孤家船队,不仅容易惹人生疑,也怕贻误交粮日程,所以你们最好也派出一支船队协助。”
    元敏拱手询问:“世伯,但不知元家船队要去何处装船?”
    独孤顺说道:“让你们家的船队开到盩厔县郭家码头。”
    元敏心中叹为观止,本以为独孤家的粮仓近在京城东边,谁想到会远在西边的盩厔,这中间足足隔了两个县,而且以什么郭家掩饰,独孤家的谨慎可见一斑,再度拱手道:“小侄知道了,这就回去安排。”
    “嗯!”独孤顺点了点头,向独孤整说道:“老七,你亲自去盩厔县,全力协助元家办好这件事。”
    “喏。”独孤整行了一礼,和元敏一起离开。
    独孤顺独坐在书房之中,默默的思考着独孤家的前途。
    杨集的横空出世,事态的发展已经使杨广的地位牢不可破,使他对杨勇复兴的幻想彻底破灭;而关陇贵族暗中支持杨谅,斗得过名将辈出的朝廷王师吗?有动摇大隋国基的能力吗?
    杨坚现在把杨纶任命为兖州大总管,从这一任命即可看出杨坚开始针对杨谅这个不听话的儿子布局了,而杨纶素来与杨广交厚,又是相当能打的名将,有他坐镇兖州,杨谅如果造反,几乎没有夺下南四陉的可能。
    但杨纶的性格缺陷也很严重,在大事上不足为虑,所以目前皇族之中除了杨广之外,最令他担心的便是杨集了,此子有头脑、有胆魄、有眼光、有手腕,当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纨绔子弟时,却在重重迷雾之内默默的成长,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杨广有此子在凉州声援支持,可在放开手脚做出许多不利关陇贵族的事情,而关陇贵族时刻被这头小老虎威慑核心地带,可以作为的地方着实是少之又少。
    独孤顺有了独孤陀的教训,觉得自己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他在暗中支持杨勇、杨谅的同时,应该给家族留下一条后果,就像父亲独孤信一样,他并没有把所有赌注都押在宇文氏身上;还有豆卢氏,虽然杨谅的正妻是豆卢氏嫡女,可豆卢家却把汉王妃的兄长豆卢毓待在杨谅身边、把她的弟弟豆卢懿安排在朝廷这一边做事,以后杨氏兄弟不管谁赢了,最终都能保全自家无忧。
    可是自己却倚仗独孤家的影响力,竟然举全族之力,旗帜鲜明的反对杨广,着实是有些愚不可及了。
    只不过杨广的地位稳固了,此时再眼巴巴的送过去,未免太过虚假,以杨广的为人,以后便是给独孤家好看的爵位,恐怕也不会重用,如此一来,只会令独孤家一步一步的走向没落。
    现在唯一的办法,只能在杨集这边加人了,如果立下耀眼的功绩,未必不能入主中枢,未必不能占据一个高位。
    一念至此,便走向门外,向听命的仆人吩咐道:“去把独孤开远、独孤开明给我叫来。”
    独孤顺回到书房坐下不久,仆人在门外禀报:“家主,两位郎君到了。”
    “进来。”
    很快,两名二十多岁的魁梧青年走进书房,躬身行礼:“拜见家主。”
    独孤开远、独孤开明是独孤顺大兄独孤罗的儿子,分别排行第三、第四,前者受封为西平郡公、后者受封为敦煌郡公,但是他们兄弟在族中地位极低。原因是独孤信在北魏时期娶如罗氏并生下了独孤罗。当时的皇帝元修因为不满高欢的专权,逃向了关中,由于事出突然,独孤信单骑追赶元修,把妻儿留在了东魏。高欢于是把出生不久的独孤罗和他母亲囚禁起来。
    独孤信来到关中后,娶郭氏为妻、纳崔氏为妾。郭氏生了生了六子二女,崔氏只生一个独孤伽罗。北周灭了北齐之后,杨坚被任命为定州总管,于是独孤伽罗派遣人找到长兄独孤罗。但是独孤顺等兄弟看到独孤罗从小生活贫苦、地位卑微,常常凌辱他,不过独孤罗性格宽仁大度,不与他们相争,同样饱受兄弟姐姐欺负到大的独孤伽罗感同身受,反而十分敬重这位惨遭囚禁二十多年的长兄。
    隋朝立国以后,杨坚追封独孤信为太师、上柱国、冀定等十州刺史、赵国公、邑一万户。但是由于独孤信早已不在人世,由谁来继承爵位就成了一个问题。
    郭氏所生儿子都认为他们才有资格,乡巴佬一般的独孤罗不够格。但是独孤伽罗却认定独孤罗为嫡长兄,于是独孤罗继承了赵国公之爵,而郭氏的儿子除了早逝的独孤善受封为长城郡公,余者一律是县公。
    独孤罗已经逝去多年,长子独孤纂袭爵赵国公,另外四个儿子全部是郡公。他们兄弟五人是晚辈,爵位却比叔叔们都高,让他们无法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教训晚辈,使他们心中十分嫉恨。
    久而久之,独孤罗这一房在府中便被孤立了,一些堂兄弟甚至在妒忌之下,直接拿独孤罗悲惨的经达讽刺他的五个儿子;独孤纂恼火之下,以响应杨坚族大则分家的号召为由,带着一帮弟弟分出去了,他也知道自己命令不了叔父和堂兄弟,索性连家主之位也不争,十分大方的让给了独孤顺。这一次也是因为拜祭独孤陀,他们兄弟平时几乎不登这个代表独孤家的府邸。
    “有件事,关系到家族兴衰,我想让你们兄弟去做。”独孤顺和颜悦色的说道。
    独孤开远性子憨厚、拙于言辞,他看了独孤顺一眼,才沉声说道:“请家主明言。”
    独孤顺对独孤开远不了解,以为对方向自己连县公也丢了的“平头老百姓”打官腔,心中的火气窜了起来,脸色为之一沉,冷冷的说道:“三郎,说话要注意身份!”
    独孤开远讷讷道:“我不知家主是何意思?”
    “你们兄弟虽是郡公,可在京城也不受人重视,从现在开始,你们以如罗开远、如罗开明的名字去甘州投军。”独孤顺忍下心中的怒火,吩咐道:“要想办法被杨集器重,没有我的吩咐,绝不能公开你们的身份,你们明白了吗?”
    独孤开远错愕的看了独孤顺半晌,冷冷的说道:“你你你休想剥夺我们兄弟的姓氏,我们走……”
    话音未落,怒火冲天的拉了弟弟一把,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独孤顺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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