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晚上,枣林镇以南的旷野里燃起了一堆堆篝火,幽州军从战场上拖来马尸,又杀了无法再战的伤马,兴高采烈的烤肉吃,尽情享受胜利的喜悦,人人逸兴遄飞、大声喧哗、拼命吹嘘着自己的丰功伟绩;仿佛在白天的战斗中,每个人都是睥睨无双的霸王项羽一般。
    杨集、杨善会、薛举、李大亮、尉迟恭、魏征、凌敬也和十几名幽州军官坐在一堆篝火旁,谈论今天白天的战斗。幽州的将领们与杨集等人的淡漠不同,一个二个都是意气风发、兴致盎然,一致要求杨集尽快叛军主力决战。
    如果迅速战胜乔钟葵的四万叛军,那么身为北路军的幽州军就会拔得平叛头筹,他们这些将领不仅仅得到丰厚的赏赐,还会获得职务上的升迁,故而没人愿意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就这不堪一击的战斗力,也好意思自称并州精骑?简直是让人笑掉大牙。我们明天就能全军南下,将乔钟葵的叛军杀得片甲不留,将战火推到晋阳。”
    “大王,我们明天就去寻找乔钟葵主力,将他们一战而定。弟兄们都有这个信心、这个能力。”
    说话的是幽州军中郎将赵十住、贺兰宜,他们也是这支幽州军实际掌控者,每个人下面各有五名郎将,每名郎将又是各带一支千人队,而他俩只需掌控了这十名郎将,就等于把整支大军牢牢控制在手。
    赵十信出自“八柱国”中的赵贵家族,贺兰宜出自“双十二(二十四开府)大将军”中的贺兰祥家族,两人皆是出自军武世家,也有军武世家特有的心高气傲。
    他们的家族也和独孤氏、元氏、窦氏一样,也对土地肥沃、灌溉便利的河湟地区垂涎三尺,但是因为杨集的缘故,使他们难得寸土。
    正所谓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而杨集的所作所为,自然是被赵、贺兰两家人恨之入骨。这一次,杨集也是因为被任命为检校幽州总管,否则这两人岂能乖乖听话?
    这两人是因为家族的安排,所以从繁华的大兴来到苦寒幽州历练,只不过幽州久无战事,他们一呆就是好几年时间,早就烦透了幽州。而今天的胜利,激起了他们以军功升迁的功利心,故而极力要求杨集和叛军主力决战。
    杨集知道他们贪功心切,但是他身为北路军主将,肩负着保住并州北部的重任,岂能拿万名将士的生命、并北的安危陪他俩冒险?况且明知援军将至,又何必冒着全军覆没的危险去以小搏大?于是便说道:“我们的使命是朔州军到来之前,确保代州始终掌控在朝廷之手,而不是急着歼灭叛军。如果今天的战斗是叛军的骄兵之计,那么我们明天的贸然南下,正好中了乔钟葵奸计。要是我军中伏战败,代州也就完了。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是以骑兵的动机优势,将叛军拦截在雁门城之外。”
    “大王所言极是!”杨善会、薛举、李大亮、尉迟恭、魏征、凌敬和侯莫陈乂听了杨集的话,不约而同的点头赞同。
    以当前的整体大局而言,只要代州不丢失,哪怕朝廷这一方,牺牲了整支幽州军都合算,但是牺牲的前提是以国事为重、以代州为重,而不是为了满足某些人的功利心去冒险。
    但是杨集的说法,并没有引起赵十住、贺兰宜的重视和共鸣,他们眼中心上只有功勋、只有官位,更不希望朔州军来平分歼灭乔钟葵的功劳,所以赵十住眉头一皱,以质问的口吻道:“可是杨总管想过没有,漫长的等待不仅会战机一闪而没,而且还会磨去兄弟的士气?”
    “是啊,杨总管!”贺兰宜接着豪气的说道:“兄弟们士气高昂,正是和叛军主力决战之时,就并州这帮杂兵有什么好担心的?哪怕十万,咱们幽州军也不放在眼里。杨总管,战吧!”
    旁边那十名郎将也都充满期待之感,亦是随声附和,纷纷的叫嚷了起来:
    “杨总管,战吧!”
    “杨总管,战吧!”
    “杨总管,战吧!”
    “杨总管,战吧!”
    杨集等人只是冷冷淡淡的看着,仿佛是看一帮跳梁小丑在上窜下跳;杨集等人不说话,但是侯莫陈乂身为并州军一员,却被贺兰宜那句“并州这帮杂兵”惹毛了,他“嗤”的一声冷笑:“真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你们真以为并州精兵是泥和的人偶吗?你们知道并州之前的主帅、统兵大将是谁吗?”
    “谁?”贺兰宜冷冷的问道。
    “圣人、卫昭王、越国公杨素、齐国公高颎、左领军大将军史万岁、上柱国赵仲卿、蕲春威公达奚长儒都多次当过并州军主帅。卫昭王当年在白道与沙突厥相遇,亲自和蔡王、滕王、李充将军、李彻将军率领五千精骑大破突厥军,沙钵略可汗受重创,丢弃所穿金甲,伏于草丛中装死尸才逃过了一劫。你们知道卫昭王那五千精骑是什么兵吗?便是‘并州这帮杂兵’。开皇十九年,越国公以骑攻骑,大破步迦可汗,靠的也是‘并州这帮杂兵’。”
    侯莫陈乂说到这里,不屑的看了这些自以为是的家伙一眼,揶揄道:“开皇十八年,先帝发水陆之军三十万攻击高句丽,陆军便是‘能征善战’幽州精兵为主,结果呢?一仗没有开打,娇气的幽州精兵便冻死、病死了干净。你自己胡说八道也就罢了,现在为了一己之私,蛊惑卫王出兵,却说什么一万幽州‘金兵’就能打赢十万并州‘杂兵’,这到底是谁给你的勇气?才使你说出这种无知得可笑、可怜、可悲的话来。”
    贺兰宜给骂得勃然大怒,他一脚将侯莫陈乂面前的桌子踢飞,“锵”的一声,拔出横刀指着侯莫陈乂咆哮:“你给老子闭嘴!再胡说八道,信不信老子一刀宰了你。”
    “锵、锵、锵……”赵什住和十名郎将也纷纷拔出横刀,将侯莫陈乂团团包围,侯莫陈乂此时若是敢继续说话,必将被这些恼羞成怒的幽州将官乱刀砍死。
    “对袍泽拔刀相向,是不是都想反了?都给我老实坐下。”杨集虽然讨厌地域之见,可是侯莫陈乂那番话,却是让他听得畅快淋漓,当然不是因为说幽州军,而是因为侯莫陈乂骂了贺兰宜这个无知、狂妄之徒。
    “喏!”尽管杨集这个检校幽州大总管是临时的,但是他哪怕没有这个职务,贺兰宜、赵十住等人也招惹不起,于是纷纷恶狠狠地瞪了侯莫陈乂一眼,又收刀坐下。
    “我知道你们立功心切,都想通过这场战争出人头地,但是保住自己的小命才是第一要务,小命要是没有了,不但享受不到封赏,甚至你们用命换来的封赏,还被娶走你们媳妇的男人给享受了。接下来的仗怎么打,我心中有数。”杨集冷冷的盯着带着起哄的贺兰宜一眼,说道:“如果谁觉得自己的后台比我杨集硬,尽管给我使绊子,我不介意阵前斩将、屠他全家。”
    赵十住、贺兰宜的能力如何,杨集不知道,但是他们的急功近利的功利之心,导致他们失去了最起码的判断能力,多年的安逸生活,已经使这两人忘记了、忽略了战争的凶险,也或许,他们连真正的战争都不理解。而眼前这起冲突的根源,还是因为幽州军不是他的部下、军纪也不如凉州军,要是换成是凉州军、换成是凉州地区,谁敢在他杨集面前拔刀?
    就在这时,一名士兵跑来禀报道:“禀报大总管,朔州总管杨义臣派的信使到了。”
    “哦?”杨集连忙起身问道:“人在何处?”
    士兵答道:“已经送往您的议事堂。”
    “嗯!下去吧!”杨集转头对众将说道:“今晚都好生休息,明早再商量军务。”
    交待完毕,杨集便带着杨善会等人向“中军大帐”快步走去。
    侯莫陈乂和这些人没什么好谈,见杨集等人离开,也跟了上去,对杨集说道:“大王,下官有事想说。”
    通过刚才的表现,杨集心知侯莫陈乂与赵十住、贺兰宜截然不同,他是一个是有脑子、很冷静的将领,见他追了上来,便放慢脚步,问道:“你要说事情,应该是今天的战斗吧?”
    “正是!”侯莫陈乂有些担忧的说道:“大王,今天之战实在是胜得太过蹊跷了,这一点,您也看出来了吧?”
    杨集也知道胜得蹊跷,不然也不会说“骄兵之计”四个字了,不过他向来喜欢集思广益,更没有剥夺部下说话权力的习惯,此时一听侯莫陈乂如是说,便停下脚步道:“说说你的看法!”
    “喏!”侯莫陈乂见杨集肯给予自己说话的机会,顿时精神一振,连忙说道:“下官在雁门城与王拔交战多次,对于他的风格十分了解,此人十分崇尚进攻,作战风格是有进无退、以攻代守,如果没有退兵的号令,他能够打一整天。今天他是叛军主将,整支叛军由他说了算,可是他气势汹汹的杀来,却摆出了与他风格严重不符的方圆阵,这是疑点一。”
    “疑点二呢?”杨集对王拔不熟悉,不过侯莫陈乂与他打了这么久,既然这么说,可信度还是极高的。
    侯莫陈乂说道:“疑点之二、王拔不仅能打,还熟知兵法,他今天被大王射落了头盔,本人却毫发未损,可他最后却弃了易守难攻的方圆阵,直接就一言不合的退兵了,给我的感觉就是故意让我们打赢,这不是诈败佯输又是什么?下官为了印证心中的疑惑,还专门问了好些个俘虏,据他们交待,他们是得到了王拔才退的兵。”
    杨集点了点头,这便是最大的破绽,也是他不愿冒险的主要原因,见侯莫陈乂似乎还有话要说,便说道:“继续说下去。”
    “喏!”侯莫陈乂应了一声,继续说道:“乔钟葵是汉王的心腹大将,他应该知道自己的使命是在朔州总管抵达之前拿下代州,实现汉王封锁并州、征河北的目的,如果换成大王和诸位将军、诸位先生,肯定会集中重兵歼灭幽州军,然后挥师西陉关,以逸待劳的战朔州军,或是拿下西陉关,将朔州军御于代州之外。然而他却在兵力占尽优势的情况下,只派一万人过来,这是何其之托大?何其之狂妄?何其之不符常理?”
    说到这里,侯莫陈乂作出了总结:“综上三个疑点,下官认为乔钟葵是为了引诱大王也他决战,所以故意诈败佯输,以今天这一仗来骄敌之心。反过来再看幽州将领目无余子的模样,便能知道乔钟葵目的已经达成了。”
    杨集没有表态,看了他的后方一眼,便迈步向前走去。
    侯莫陈乂追上前去,急着问道:“大王,难道您觉得下官的话是谬论?”
    杨集微微一笑:“是不是谬论不好说。但我知道一名举目无亲、不受欢迎的客将,在说话之前,双招子最好放亮一点、脑子最好放聪明一点,否则怎么死都不知晓。”
    侯莫陈乂闻言,立马霍然回头,只见赵什住、贺兰宜等人凶神恶煞的瞪着他,一个个都把手按在刀柄上、杀机毕露,大有一言不合就拔刀砍他的架势,侯莫陈乂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杨集没有理会这些人,朝着“中军大帐”疾步而去,在他看来,赵什住、贺兰宜的山头作风太浓了,言谈举止也充满了匪气,重要的是被功勋迷失了神智,搞不好真的会偷偷摸摸的背着自己出兵,所以他看到这些人到来以后,便借侯莫陈乂之口,将厉害关系说个通透。如果他们好话不听、再不识趣,就休怪他不客气了。
    当他来到“中军大帐”,一眼就看到两名隋军士兵正坐在正堂内耐心等待,两人见到杨集,连忙起身行礼:“卑职参见卫王。”
    “免礼!”杨集看到两人相貌,立即认出他们是杨义臣的家将,倒是不用确定他们的身份,坐下来问道:“杨总管有没有书信给我?”
    “有的!”一名家将将一封密封的信呈给了杨集,杨集看了一眼火漆,迅速打开书信看了一遍,抬头问道:“你们出发之前,杨总管已经到了何处?”
    “回禀卫王,我们出发之前,总管已经率领步兵、骑兵两万抵达了西陉关外,此时他应该已经入境了。”年长的家将说道:“他担心自己不是乔钟葵对手,希望与卫王联手作战,一起对付乔钟葵,并且还说只有两军合作,才能全歼叛军。”
    “哈哈,我这个大侄子太会说话了。”杨集乐了,什么“担心自己不是乔钟葵对手”,分明是担心他杨集贪功,想要大功独揽,竟傻乎乎、急匆匆的去与乔钟葵决战。
    这两名家将也知道杨集和杨义臣的关系,听杨集这么说,不禁露出了笑容。
    杨集想了想道:“我有些事情需要解决好了,才能给你们答复,你们先去休息,天亮之前,再来找我。”
    “喏!”两名家将起身应命,随着侍卫下去了。
    “大亮,给我盯着赵什住、贺兰宜。”等杨义臣的家将退走,杨集忽然站了起来,煞气腾腾的向李大亮吩咐道。
    这一刻,杨集打算把这两个害群之马宰了,而不仅仅只是想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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